一遇卿颜,半生孤离
1.
她自小善诗文,爹爹和娘亲从来不拘束这个唯一的女儿,菱纱绸缎,金珠玛瑙,都是她匣子中的玩物,她才貌双全,于闺中就已才名远扬。
但是谁都不知,她的心中,早已倾心一人。
还记得那日清早,她身着一袭纱衣,在闺房前的园子里荡秋千,丫鬟奴仆环伺在旁,她光溜溜的脚丫随着秋千来回摆荡,迎着微风,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正是香汗淋漓,露浓花瘦,却不想从外院闯进一个男子。
她在慌乱中弄掉了发钗,散落了头发,顾不得穿鞋袜,就光脚向角门跑去,一时满脸红晕,以手遮面,好不娇羞。
待到门口之时,她回首假装嗅走廊上的青梅,偷偷看向那个男子,不想却四目相对,那人高大英俊,气宇不凡,眼波流转,远远朝她拱手一笑,她面庞一热,羞赧回礼。
那日初见,却不是初相识。
她是名动天下的才女,自小就有闺中诗词传于市井,是无数少年郎倾慕的对象。
他是左仆射赵大人家的三公子,年少入太学,钻研金石学问且颇有才名。
两人不曾相见,却早已彼此相知。
2.
那年,亦是青梅时节,他上门求亲,她藏于帘后,他风度翩翩,满脸真诚,她无限娇羞,心如蜜糖。他与她,一时成为天下人艳羡的佳话。嫁为人妇,她的才情更胜从前,他为她描眉点唇,她为他整理金石字画,两人你侬我侬,琴瑟和谐。
然而好景不长,朝野四乱,爹爹入狱,她求助于身为宰相的公公,却遭了言辞拒绝,于是她写下:炙手可热心可寒。
她本以为可以在夫君那里得到支持,谁知此时夫君却以“无所出”为由纳妾,而她明明记得,他曾说过,唯爱一人足矣。
朝野动荡,作为宰相的公公也没有幸免,他们在一夜之间从钟鸣鼎食之家变成了平民百姓。没有了权势与金钱,却有了更多的陪伴,也许这样平淡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但他有他的坚守,她亦有她的爱恋,她无法忘记他对她说的话:若逢不测,先丢辎重,再抛衣物,然后依次是书册、卷轴和古器,而你我二人所收藏的最为珍贵的《赵氏神妙帖》不能失去,若非万不得已,只能与卿共存亡。
3.
当他再次得到朝廷的启用,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将去江宁驻守,自此分隔两地,她看着他意气风发,终是不忍,只能含着满腔不舍送他离开。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难熬,她默默地守着他们的珍藏《赵氏神妙贴》,她一首首相思之作以鸿雁传书,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辗转几年已逝,她再也等不下去,那种深入骨髓的相思只有她能体会,她只身一人前往江宁,寻找她的心上人,亦是她的夫君。
偌大的赵府大门,石狮雄伟,门丁无数,奴仆成群,但是最终刺伤她的却是家中有数不清的歌女。
在家中养歌女是本朝风俗,而他们家却从来没有,他们一起维护的清高门楣,就此崩塌。
她的心仿佛漏了一个口子,她默默地听着他各种借口搪塞,惨然一笑,她拿出他们收藏的《赵氏神妙帖》,他突然双眼含泪,这是他们夫妻共同完成的、最为珍贵的东西,甚至超过性命。
她看着他的眼,莫名触动,也许这几年的相思苦等是值得的,这仍旧是那个爱字画如命的少年。
4.
建炎三年,御营统治官王亦叛乱,正好就在江宁,而他是江宁太守。
那日,叛军临城,她与守城大将一同寻他,却发现他早已弃城而逃,那条用来逃逸的绳子还在城墙上,旁边散落的正是《赵氏神妙帖》。
她捧起妙贴,呆呆愣愣,忘了逃窜,也忘了战乱,仿佛一具空壳随着人流毫无方向地走下去。
战乱平定,天下太平,他被朝廷问责,被贬湖州,她原本是来与君长辞,却发现如今的他再也没有昔日的神采,他苦苦哀求,她于心不忍,终是留下。
途径乌江,她感慨项羽的气概,于是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以为这是来自她的讽刺,从此对她越发冷淡。
5.
那一年,他在她的怀里病逝,这个与她牵绊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这个曾经让她无比骄傲,后来却又让她无比羞愧的男人,终是走了。
她是李清照,他叫赵明诚。
她一夜之间两鬓斑白,虽然时过境迁,那日闯入内院的少年依旧明媚,是她心底仅存的美好,念及过往,心绪难平,或许,余生只剩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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