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喧闹的街道变得安静了许多，清幽的路灯光透过斑驳的树隙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明暗交错的光影，像是给街道披上了一条微微泛黄的、带着镂空花纹的长丝巾。不时地有行人和车辆从这光影中匆匆而过。
在一盏没有被树木遮挡住的路灯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坐在路沿石上，他上身穿一件长袖的白色汗衫，肩上斜挎着一个红色的帆布小包；下身穿一条棕黑色的裤子，高挽着裤脚，一高一低；脖颈上搭绕着一条花格子毛巾，他时不时地拽下毛巾抽打一下赤裸着的双腿，驱赶着烦扰的蚊虫。他稍稍有点谢顶的脑袋，像是一部自动运行着的监视探头，慢慢地左右扭转着，迎送着路上疏疏落落的行人和车辆。
在他旁边，停放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左侧和后面的车箱板被打开，犹如宰割后的鸡脖子——耷拉着。车箱内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码放着十几个西瓜。离西瓜不远的地方——车箱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团脏兮兮的棉被和一件袖口处破了一个三尖口子的露着棉絮的军大衣。车尾部，一台波斯蓝色的电子秤孤零零的在地上杵着。
他抬头看了看街对面高高的居民楼，亮灯的窗户已所剩无几。他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屏幕上显示：“24：38”。他是今天，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昨天凌晨从乡下拉了满满一车西瓜到市里来卖。由于城管的驱逐，他从东城转到南城，又从南城转到了现在的西城。他转了半个城，更换了十来个地点，所幸的是，一车瓜总算卖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这十几个还没卖出去。虽然他已疲惫不堪，但他还想再坚持一会儿，希望把瓜彻底卖完，哪怕再卖出两三个也行。
他又等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还是沒等来买主。他再次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他不想再等下去了，起身去关合车箱板。就在此时，一辆白色的城市越野车停靠在马路对面。大灯熄灭，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戴眼镜的、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子。男子用中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而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在面前举了举，立马又揣了回去，像是看时间，好像又不是。那男子左右看了看，径直朝他走过来。
“大哥，这是要收摊吗？”男子面带微笑地向他打着招呼。
“呐，要瓜呀？”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一双疲倦锈涩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彩，熠熠地盯着眼前这个男子。
“怎么卖？”男子仍是一脸的微笑。
“都是一块五卖的，”他没等男子开口，继而又说，“就剩这几个了，你给一块二吧。”他惟恐男子走掉，失去最后一次西瓜出手的机会，主动降了三毛。
“还有多少？”男子问。
“十五个，”他向车箱内指了指，“你看，就这么几个了，俺也值不当拉回去了，你要是全要了，再给你算便宜点儿，一块钱一斤，你看咋样？”
“卖完就回家吗？”
“呐。”
“那要卖不完呢？”
“卖不完也回，剩几个就剩几个，家里还多着哩，得紧着卖呀！”
“那假若今天剩得多了怎么办？”男子似乎想要一探究竟。
“要剩得多，只能搁这将就睡一宿，明起，再接着卖呗，那能有啥法子？”
“好吧，我全要了，你给称称吧。”
“行行行！那可太感谢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网袋里装瓜。
“大哥，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你卖，我买，说不着什么感谢不感谢。——这瓜是你自己种的？”
“呐 ，自个儿种的，河滩沙地瓜，皮薄，无籽，好吃得很哩！”
“大哥，家是哪里？”
“XX地。”
“哦！离这儿可真不近，从你们那儿到这儿得走两三个小时吧？”
“三个多，将近四个来小时，拉着瓜不敢跑太快，”说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咳，要不是孩儿上大学，花钱多，不就搁家卖了吗？上市里来，不就想多卖几个钱嘛。”
“你几个孩子？”
“两个。一小子，一闺女。”
“你好有福气啊！”
“咳，有啥福气呀，也就是多遭点罪呗。”
“哪里哪里，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呵呵呵！——都在上学吗？”
“呐，闺女上初中，小子今年刚大学毕业，去实习了。花钱虽说不那么多了，但说实话，将来娶媳妇、买房，花大钱的道儿还在后头哩，尤其搁咱农村……咳，不敢想啊！”
……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拉话中，瓜已装完称好，装了两袋，总共一百二十三斤。
他帮男子把瓜搬到了车上。
男子拿出一张百元的和几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他：“大哥，这是瓜钱，你收好。”
他接过钱，捻开一看，一共一百五十块。“咦，多了多了，用不了这么多，一百二就够了。”说着，他把多出来的三十块钱递向男子。
男子向后退闪着、摇着手说：“没事没事，不多，你拿着路上买瓶水喝。”
“咦，那咋行？你把俺这瓜全买了，就是帮俺大忙了，咋还能多要你钱呢？说实话，你要不来，这几个瓜俺不还得拉回去？连一分钱也卖不了哇……”他还是坚持要把多余的钱退还给男子。
“拿着，拿着吧！出门在外怪不容易的，再说，这也不叫个啥，就算咱俩交个朋友，还不行吗？赶紧装上吧 ，啊。”男子非常诚恳地说。“哦！对了，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女儿。”
“咦！这是咋说的，还送俺礼物，怪不得劲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手无处安放似地搓弄着挎包的带子。
“大哥，你稍等一会儿。”说着，男子钻进车里。随即，就听车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道男子在里边鼓捣什么。工夫不大，男子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帧带相框的照片，男子把相片递给他，讪讪地说道：“不好意思，这是我给你偷偷拍地照片，带给你女儿，让她看看，她爸大半夜的还在街上卖瓜，是多么不容易啊。”
“咦，太感谢了！你这是咋弄的？这么快就洗出来啦？！”他接过照片，仔细地端详着——路灯下，自己孤伶地坐在路沿石上，双手搭在膝上，头稍稍偏向一侧，双目倦怠，呆呆地凝视着前方。看到这，他的眼睛湿润了，有些语无伦次的说：“唉，真是……确实……大人为了孩儿……太感动了，”此刻，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感动”究竟是来自这个男子给他拍的照片，还是照片中的那个自己？“俺一定带到，一定带到！谢谢，谢谢！”
这时，男子已经上了车，“大哥，那我就走啦，”男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你也赶紧回家吧，路上慢点开，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再见！”
“好，再见！你也慢点啊！”他挥着手送走了这位不知姓名的好心男子。
他再次端详手中的照片，发现照片上似乎粘附着几粒细小的纤尘，他对着照片轻轻地吹了口气，又用手扽着袖角在上面抹了抹，而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红色小包里。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车子，他必须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因为，地里至少还有两三车的西瓜要等着他去卖呢。他虽然急着回家，但最后却没忘记收拾一下车子周围的卫生，他把掉落在地上的零零碎碎的稻草捡拾起来，扔回车箱。
一切收拾妥当，他扭动马达开关，踩下油门踏板，发动机“突突嗒嗒”地响起，紧跟着，车屁股后面喷发出一溜强劲有力的黑色烟圈，整个车身也随之轻松地抖动起来。车子启动了，由慢而快，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本故事改编自一段网络小视频，因为被感动，所以把它写成了文字。
( 乡人 2021.08.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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