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部讲神学的书中是这样记载的:地球消失在一片火光之后,“王”带着部分文明逃了出来。
关于人类如何来到灰星这件事,史料中从未有过记载,唯有在神学的书上才能寻找到一丝蛛丝马迹。说:“神明伸出手来,把人类送来了灰星。”
“伸出手来”是个很模糊的概念,究竟是“推”还是“拉”,书中并无说明。“神”的事儿嘛,虽然在我看来,很有可能跟人也不会差太多,但终究不能太具体。你若告诉我,神爱世人,我肯定深信不疑。但你要说,神爱看人类写低俗小说,所以人类不能灭绝云云,我肯定不敢苟同。有些事儿就得朦胧点,一具体就没了意思。所以在“神”仍旧是模糊概念的今天,我还是很愿意信仰他。
比如说,今天我们这行有幸见到这些珍贵资料的复刻,最应该感谢“神”。
“哦,对了。”美雪故意抬高音调。
美雪的一句话将我从遥远的想象中抽离出来。她踮起脚,站起身,去装了杯温水。走回来,杯子推到我的面前。又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两条腿叠放在一起,圆头的蓝色高跟鞋晃来晃去。我坐在靠右的沙发上,继续翻看我5金包年订阅的毫无营养的电子杂志。
“你今天很漂亮。”我停下来,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偏头望向她。
美雪侧过脸,笑的腼腆。“不会是为了取悦我而昧着良心说的话吧?”
“当然不是,说句心里话而已。”
“这可不像你,听到你的夸奖像是在做梦,我醒着吗?”
“我希望你能开心起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没有,”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啊?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我最近有个打算。”我说。
“什么?”
“这是秘密。”我卖了个关子,喜欢看她充满好奇的样子。
“那你干嘛还说出来吊人胃口?”
“惊喜,谁能说的准呐,你就等着吧。”
“你确定是想给一个机器人惊喜?”
“机器人怎么啦?”
“那不一样。”她夺过我手中的电子杂志,把缓解疼痛的药丢给我。
“水要凉了,先把药吃了再说。”她说。
我的颈椎不好,除此之外,腰的状况也很坏。据我所知,我们宗族的男性都有类似的毛病,而且根本没有办法根治,只能缓解。
这些天天气不好,已经五周没有见过太阳。据说政府已经派出专人去排查,但久久无任何回响,也就是说这种状况很有可能会无限期的持续下去。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社区开会商量筹钱买一周晴天,但后来的情况是,有人临时变卦推脱交不起钱。也就是说他想免费晒太阳。他交不了钱我们也没太阳可晒,这事儿只能搁置了。坏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水温四十度,杯身上是如此显示的。
“人类可真够惨的。”取出几粒彩色药丸塞到嘴巴里,浓重的草药味涌入鼻腔。我咬了咬牙,皱皱眉头,苦笑着说。
“一点也不。”美雪摇了摇头。
“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得忍受痛苦。”
“胡扯。”她撇了撇嘴,“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机器人多好啊,只需要定期更新一下程序就能保持乐观,多少人类求之不得。”
“机器人才不会那样想。”
“不然呢?”
“只有死去,才能算活过。”
“这是什么混账话。”
“我觉得机器人没办法选择自己什么时候死是不人道的。”
我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看,“相比之下,对人类来说,死掉的确是更容易,活着是比较难。”
“最近我做了些噩梦。”
“不太妙,梦境应该是专属于人类的吧。你,有记得梦见了什么?”
“这是秘密。”她撇了撇嘴角。
“说来听听。”
“巨大的短尾猫,其它情节记不住了。”
“真想把我抗抑郁的药分给你一点。”我说。
我打开了电脑,空中投影,看了看最近的工作安排。
“这样吧,明天或者后天,就后天吧,后天我有空,能腾出来时间,陪你出去散散心。”
“你可别反悔。”
“怎么会?有你陪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对她讲了所有关于不久前文物部的人跟我通话的事,她眨巴着眼睛,不得不说,她真的很擅长倾听。
我告诉她,刚才那通电话是由一位跟我打过架的同事亲自打来的。那人在电话里说,有个项目包给我。他一下子发来的五兆的资料给我。一开始,我觉得他故意刁难我,不安好心才把这个项目给我的,直到我打开这些资料,我全明白了。对于历史,他的灵性是不如我的,他会把这个项目给我,说明他开窍了,自愧不如才想到了我。早期互联网的巨头虽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少数储存在服务器里数据资料却完全保存下来。用搜索引擎随便搜索哪一年某个人在网上发表的一条心情,立马能跳出来,这里边可有大学问。通过研究论坛中来自不同群体的言论,来推测当时的社会状态。
这一次项目工作量很大,收获一定不少。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他,那是个秘密。我想好了,如果能够挣到足够多的钱,就为她买场天气,替她买一场大雪。
她最喜欢下雪。
面对复刻,一名合格的考古学家所要做的是,经过严密的筛选,将对我们有借鉴意义的资料,能为我们所用的资料提取出来。方法很多,在茫茫多信息海洋里徜徉,有如大浪淘沙。“排除法”在行里的黑话叫做“筛子”,可以先排除掉一大部分“无用信息”。称它们“无用信息”,不是我这人带有偏见,而是行业里的共识。排除法又分好几个层级,首先,中间的与数学相关的论坛全被排除在外,没人会看,包括微积分,概率论和宏观经济学。其次,专属那个时代毫无意境格律可言的诗词歌赋相关的论坛也不能幸免,当然还有小说论坛,那些家伙写的东西没人能看懂(也许只有神能够看懂)。再次,还有初级会计学,现在谁还需要那个,没有。美雪,我女朋友,她的胸部就有一块乳晕大小的芯片,专门用来处理财务问题,它的上限确是可以达到每秒运算一万亿次。只不过,现在我要正式地像那枚强大的芯片说声对不起。我很抱歉,自从美雪跟了我,芯片就没有处理过超过五位数的运算。
我有一间专门处理工作的房间,在卧室的隔壁,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靠墙的银白色合金办公桌上有一台微型全息投影光学计算机。冲它大喊,开机,声纹匹配后,投影器会响着和弦启动,同时向空中投射出一道光幕。光线柔和,你如果有时间,抽空躺下来看部心爱的老电影最合适不过。投影器的光幕不会损伤眼睛,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据说还有保养眼睛的功能——广告上说的。每次美雪催我,喂,别老是对着光幕,太无聊了,来陪陪我。我就告诉她,没空,我在保护眼睛哩。其实大多数时候我正在偷看最新的美型机器人的写真——她们的身体线条堪称完美。观看美型机器人跟读一首诗或者欣赏一副画作所带来的美感是一样的。美雪总不让我看,她属于比较老的型号,我当然不敢当面说出这种话,虽然从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陈述一种事实,她太敏感了,可以理解为嫉妒心在作怪。我已经说了,只是看看而已,没有想过要换个女朋友。退一万步说,哪怕我想换,我也根本换不起。我平常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处理顶头上头布置的任务,在自己的家里。
等我真正办了入职手续,我才知道,公司并不缺人。像我这样从事“考古”的,全局还有一百多个,有些甚至比我还要呆板。老板他也不怕你偷懒,他手底下人很多,谁做出来成绩他才会付给谁钱。当然,如果你全无成绩,也会有底薪,来保证日常的开销,不然我早就饿死了几百次。
我打了个哈欠歪在椅背上,工作陷入了瓶颈,论文遭遇到一个棘手难题,我碰到一个字不会写,又不会拼,但是总觉得论文中用到那个字一定最好,最为妥当。所以我没办法强迫自己再进行下去。
闲着也不好,我动用搜索引擎进入到一个关于“抑郁症”的论坛,想从他们的故事中得到启发。美雪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或许能够帮到她。
浏览论坛的一大乐趣,就是通过当时的人们写下的文字来揣摩他们当时的心境。“抑郁症”论坛里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原因是里面有很多活得非常明白的人。“至少最后会死掉”的信念支撑着很多人努力地活下去。一个人所遭遇的所有痛苦都能通过死亡来了结,这是一种幸运。
耳畔传来美雪的敲门声,“吃饭了。”她说。刚才我还怀着愧疚,在想这样算不算是动用公共资源处理自己的私事,听见美雪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班了。现在我属于自己,全无负担。
我赶忙在刚才进行到的位置设置了个书签。“来了。”我说。
我站起来的一刻,最后一眼,注意到一名患有抑郁症古人的签名档。
投影器熄掉的瞬间,那句话却已经印在我的脑子里:祝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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