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

此篇为七年前、外婆去世一年后母亲所写。因外公去世，现经母亲要求整理出来

2012年6月17日

看到友人在空间里想念、问候她的老父亲，忽然想起今天是6月17日父亲节呢，于是提醒了一下女儿。女儿一激灵，说着“幸好幸好”，赶紧拿起电话，向出差在外的她爸送去了若干甜言蜜语，父女俩在电话里你侬我侬的，女儿的情深意切一定让一向情感粗犷的她爸从心底里笑出声来......

而我是不会拿起电话对着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说一声“父亲节快乐”的。像小女这样将依恋和深情迫不及待溢于言表的新新代柔情是不属于父亲那一辈人的，或者是不属于我的父亲这个特有的个体吧。我想如果我打了电话过去，父亲一定嘟囔着“什么节不节的，家无常礼......”父亲对这现代而又时尚的“虚情”总是不屑一顾的。幸好昨天心念一动地打了电话给父亲，聊些家长里短的，他声音洪亮“放心，我很好，你们把日子过好就行.......”，在他的观念里，他更乐于接受这样一种平实无华自然的问候吧。

父亲是刚性的、厚重的，情感从不轻易外泄，对泛滥的表面温情总是嗤之以鼻的不屑表情，对欺近于身的柔情关怀他会如惊兔一般地甩脱。记得一次下楼梯，我不知觉地想搀他一把，他居然生硬地一挣胳膊，耿耿地来一句“我自己走”。呵呵，要知道他已80多岁了，不了解的以为这个倔老头不肯服老，其实我知道他只是仍然不习惯接受柔情，更不习惯接受来自肢体语言的默默关怀和温情罢了。而忽然有一天，我竟然看到刻板的、从来与人授受不亲的老父亲居然胳膊肘里吊着我14岁小女的手自然走来并谈笑絮叨一路时，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可是转瞬间有一种无比感动和温馨的激流穿心而过。这血浓于水的“隔代亲”究竟有怎样的神力，居然能穿透熔化钢铁一般的冷竣？这样的场景怎能不令人动容和叹息！

父亲的柔情我记不起多少，而母亲最后岁月里父亲的三次眼泪却总一幕幕地浮现于我的脑海。每一次回忆后都会增加我对父亲的一份接纳、理解和包容，一些梗在心里的尖刺也慢慢地慢慢地消弥......

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是母亲病重期间从医院里的那次回家，老俩口在卧室里，母亲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抚摸着父亲的胳膊，房间里静悄悄的。我坐在门口，映入我眼帘的是父亲不停地抬手抹眼角的背影。相濡以沫几十载的深情、怜惜和不舍此时无声胜有声地静静流淌着，那样的画面永恒地定格在我心里。

第二次父亲的流泪就颇为壮观了。母亲病重后，人、性格大变了样，成天嘴里喊的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名字，每天要纠着、缠着父亲无数遍，一贯温顺随和的母亲突然变得强势甚至有点“暴力”起来。父亲打心底里不能接受母亲的病情，更不肯面对母亲的“改变”，他无所适从，他说这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认识了解的母亲。在母亲一次“发火”用扇子柄打青了父亲的眼睛后，父亲有点“崩溃”了，他在家里急躁地不停发着脾气，他希望一夜间母亲能原还原，家还是那个以他为主导、主心骨的家。可是，这永远也不可能了，我们每一个做子女的都知道，我们无奈地接受认可这样的现实，只想让母亲最后的岁月里能得到最好的最精心的照料。于是，我们让父亲到我家住上一段时间。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很想让父亲尽可能多地陪伴着母亲走过她最后的时光。只是父亲游走在他强大的精神世界里，他坚信着母亲会好转起来，医生的断言都是吓唬人不可信的。这样的信念让他“敢于”离开了母亲。

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以后，国庆节我们一起回去探望母亲。母亲躺在沙发上虚弱的似乎没有呼吸，眼睛紧闭着。我哭着扑过去不停地呼唤，告知她我们回来看她了，父亲也回来了，而母亲一丁点反应和应答都没有。父亲好像被吓住了，他坐在沙发前的小凳子上，怯怯地喊了几声母亲的名字。接下来我就听到父亲哭出了声，我让开来让父亲上前。他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手摸着母亲的脸，要母亲睁开眼看看他，他说“你不是天天叫我的名字嘛，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喊我了啊？”父亲不知道自从他离开母亲的那天起，他的名字就从母亲的嘴里消失了，直到母亲离世再也没有喊过父亲的名字，那是多么令人痛彻心扉的绝唱啊！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痛哭过，这时候的父亲没有威严、没有掩饰、没顾上面子，他不管不顾地尽情流淌着他的心疼、他的痛苦、他的害怕和悔恨。只是我的母亲能感受到吗？母亲因父亲离开而凝起的坚冰此时会融化吗？母亲是宽厚温顺的，以她57载对父亲的追随和依恋，我想他们还是会心灵相通相容相依的，这是谁都无法替代的。

父亲与母亲最后告别时的流泪剜痛每一个人的心。父亲站在床边凝望着母亲，他竟然俯下了身，用嘴在母亲的额头上轻轻地蹭抚着，他哽咽着轻语：“腾英啊，从此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你了，看不见了啊......”父亲的悲恸、绝望里透着难舍、依恋的柔情，母亲一定感觉到了，她走时很安祥，像睡着一样。

父亲依然是强大的，强大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母亲在时，一切他说了算，母亲总是他忠实的听众。他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只读过2年书的父亲居然看过很多的史书，说起典故来绘声绘色，尤其70岁迷上古董后，说起历朝历代的古董珍品来历他是头头是道。他总是自信满满地认为他收藏的每一件瓦罐瓷瓶都是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对我们表现出的不屑和不耐烦他很不满，总要批评一通“无知，对牛弹琴”啥的。母亲过世后，我们有些担心他，怕他孤单寂寞。可是，父亲依然以一副“强势”的精神面貌示人，依然沉浸在他的古董里，他仍然在高谈阔论他的诸多计划，他要鉴定古董，他要拍卖一些古董，他要到这里，他要到那里......每一次打电话回去，他都朗声说笑，告诉我他的这些计划，告诉我他很好，告诉我他每天锻炼，每天喝酒，身体精神都不错等等。听着听着，我的心竟然轻微地疼痛起来，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父亲长期表现出的固执、急躁、严苛、情不外露的一面像一层隔膜，隔开了我们与他的温存和融通，其实他正在以他理解的一种独特的方式来传递和表达他对子女的关切与关怀。他想用他的强大、自立，而不给子女添麻烦，他不是拒绝关心和温情，他只是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昨日电话最后，父亲说他正在做中饭，他说他每次都给母亲留碗筷，喝酒时会向母亲端端杯子，母亲总在相片里笑呵呵地看着他。我故意轻松地说：“哼，我妈每天都要劝你少喝点少喝点，你可不要喝多了”。我知道母亲的魂灵依然在空中飘荡，她会心疼的。

父亲，其实，我也会心疼的，每一个您的子女都会心疼的！亲人之间都在以自己理解的爱的表达方式来传送着关怀和亲情，在这个节日里，我想说，即使无言，也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