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二零一五年某个星期六傍晚,天下着细雨。我站在修道院的庭院中,一边吃着乳酸奶,一边盯着那颗干巴巴的大橡树,聆听雨滴轻轻敲打地面。在我面前,教堂传出修士们的晚祷声,烛光通过教堂狭窄的尖顶窗微弱闪烁着,就像家里炉子里的篝火,勾起人的睡意。曾经有一位自称是维京后裔的女孩子告诉我,德语有个词叫Gemütlichkeit,意为在温暖的家中,回归心灵最熟悉的惬意与角落,让平安从里到外包裹着——你愿意跟我组建家庭么?难道这是她的潜台词?我假装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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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沉浸在眼前的一切,准备记录这个情景的时候,方济各弟兄要我陪他出去。他是新入会的修生,一直纠结来这里是不是天主的旨意。我每次都尽量听,不给建议,尽管天天碰面,我毕竟是外人。我们就在夜晚的大雾与凉风中漫步,他说个不停,但我只对自己的此刻心境感兴趣,不断观察着夜晚幽林的千万种残影,联想起弗里德利希《奥克伍德的修道院》那幅画和初中时的一个梦。画与梦中的景色都是一片荒芜,外加晚霞、枯树、还有一些古老的残垣破壁,即便孤独与阴郁至极,美依旧是常态。它们也很神秘,在这种失落之美的背后,挺立的似乎是一个更超越的意志,而不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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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只顾眼前这片景色,开始认真听他说话。我们走在学校的操场,空境无比,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我们的每一句话抵达对方,仿佛连全宇宙都在倾听。但我不记得那晚说了什么,可能还是他关心那件事——想必今天,他的那个心结早解了吧。操场是我平时跑步、修士们溜达的地方。记得有次夏雨高涨,淹没了对面的河流,很多条鱼在水位下降时,永远被卡在了操场外的铁丝网中——这个情景我一直记得,还是我的室友伊恩告诉我的。操场的天空遍布着我的想象——不,应该是我对回归神性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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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济各兄弟的问题把我从的心境缠绵中拉回来。我突然话锋一转,问他这情景是不是很美?我有些厌倦了他的滔滔不绝,也不希望他错过。他似乎不太理解这片景色对于一个中国学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懒得解释。我要庆祝,在这个细雨迷雾交加的夜晚:神圣再一次降临!我怎么知道的?难道我非要用这种故弄玄虚宗教性的语言描述一次心境之旅么?我知道它降临了,这里面也藏着一个哲学立场——有些美可以被创造,但有些美先于、不受制于我们。它就像里克尔的《杜伊诺哀歌》说的那样,“美无非是那可畏者的开始…不屑于毁灭我们”。这种美如同我眼前的这幅美景,我愿它永恒、并成为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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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信仰教导万能的天主创造了这个世界,但我要加一句,在创造中,他就像一位诗人。不,他就是一位诗人,宇宙是他的一部作品,是一部仍未完成的作品。他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赋予我们诗性的官能,把我们放在他的世界中,经历苦与爱,与我们一起同他完成这个作品。他是最伟大的诗人与美的爱者,他慷慨无比!从这个角度来讲,十字架也是美的。这个美指不是所有发生在基督身上的酷刑与暴力,而当无限的天主变成一个人,以‘全人’身份把人类再一次献给天主、又以‘全神’身份把天主的永恒生命赐给人类的救赎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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