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奶奶在后院坐在椅子上支着蒲扇打瞌睡,而我像夕阳武士一样,和唐逗逗在房间里杵了两个小时,为了我开学的事情。
“苏子然,以我为原点,谁允许你的学校离原点这么远的。”唐逗逗假装生气。
“逗逗,我好不容易考到北京的。”我像在哄一个小孩子,试图把唐逗逗揽进怀里,唐逗逗支着手臂把我物理隔开,头别过。
“我们研究生一起在北京读好吗,我等你考过来?”
“也行,但现在说什么都不作数,我要一个确定!”
“你想要的确定是怎么样的?”我楞了一下,“我把过年的压岁钱统统押在你这里。”
“要你的压岁钱有个锤子用!”唐逗逗气笑了。
“我有一个跟了我十年的钥匙扣,送给你,这算咱们的信物,要不要?”
“还有比我们在一起时间更长的东西?”唐逗逗吸了吸鼻涕,往我的手里看,“可以啊,别的就没啦?”
我的脸烫极了,低头看唐逗逗,她的眼神低垂,一丝柔情蜜意像绯红色的云隐约浮现在脸颊上。似乎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一把把她拉到我的怀里,闭着眼憋住气息,慢慢地把自己的唇无限地往她的唇贴上去。
时间静止。
此时心潮澎湃,又仿佛山盟海誓。
唐逗逗在我的怀里微微颤栗,像是期待满足后却又被吓到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收回自己的心意,定神看唐逗逗,多看一秒,这哪里是唐逗逗,这是岱小乔!
被侵犯的是岱小乔!
岱小乔先是生气地瞪着我,然后扭头就跑。
岱小乔,对不起!我失言一般喊住她。
好像是被人捶了一下,我猛得惊醒了。顾佳在睡梦中,一只脚搁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着梦话。
依稀回忆起梦,这是唐逗逗和我初次分别的场景,但亲吻岱小乔的羞愧如排山倒海向我重重袭来,激起了几层楼高的浪花,拍打在平静的岸上,最后又像海潮一样退去,我迷迷糊糊地再次沉睡。
我能意识到这还是一场梦。
还是唐逗逗,在一个炎炎的夏天,我们在校园里消遣,她靠在我的旁边,头搁在我盘膝的腿上。
“逗逗,可以不回去吗,我们一起留京工作。”
“我去看看我妈的病况,完了就来找你。”
“你会不回到我的身边吗?”
“瞧你焦虑的,苏子然,别这么没自信。”
“我没那个意思,就是担心失去你,人家打着灯笼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一样的人。”
“我和你一样有不确定感,但我们都应该有尊严,如果我违背了约定,你完全能够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唐逗逗,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作好准备去了就不回来了吗?”
“又来了是不是?”
“哼!”
唐逗逗用手臂勾住我的脖子,献上一个香吻,“累了,我想睡一会。”
我用手一阵一阵地帮她扇风。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头发的香味,随之送入我的鼻腔,那是带着栀子花香味的香。
唐逗逗此刻眼睛微微闭着,呼吸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了我看她的眼神。
我爱唐逗逗,比起爱我自已的生命更甚。
我在睡梦中悄悄流了流泪。那不是我的梦,那是我的记忆。
周末,顾佳正在屋子里叠衣服。
她瞄了我一眼,懒洋洋地一句话丢过来。
“去买点韭菜回来。”
我一个激灵,像被点中了穴位,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句话,那是岱小乔和虹姐聊天,说她不擅长厨艺,一开始会分不清韭菜和大葱。
我当时坐在不远的地方,耳朵却灵得很,听到我就笑了。多大的人了,怎么会生活常识都没有。
“快去呀,磨叽什么。看看都几点了。”
被一阵催促后,我慌忙之中拿上手机就出了门。
“记得要一把葱!”
“哦!”一道道军令状下来,我很难质疑其中的逻辑,难道真的有韭菜炒葱这道菜式?
半小时后到家,顾佳气炸了。
“你买这么多大葱做什么!”
“不是你说要一把葱的吗?”
“我要的是香葱,买菜的时候菜贩子会附送的呀。”
“你当时也没有说清楚呀,我以为会有大肠炒大葱之类的。”我被这阵机关枪弄得心慌不已,想关闭这场不愉快的对话框。
“蠢货,蠢到极点了。”顾佳气得咬牙切齿。
“这是葱吗?”我反问她,不愿自己被“问候”得不明不白。
“你什么意思?”她知道我不怀好意。
“韭菜炒大葱也是可以的。”
“什么?你当我三岁小孩子?用苏北口头禅来回嘴?你晚饭不要吃了!我才不给你做韭菜盒子!”
“爱做不做!”我也生气了,像无数次争吵一样,决定冷战。
顾佳白了我一眼,拿着锅铲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什么德性,都怪我把你宠坏了……”顾佳唠唠叨叨,“饿你三天三夜,看你还顶嘴不。”
“谁说男人就不能生气了?”我顶真了,动怒了。
“好的,苏子然。我记得明天是你在公司加班对吗?带上女儿。明天我要出去办事,没空在家带孩子。”
“带就带!”我顿时胸闷,想扭转一下局势,却发现被佳华拿捏得死死的,“你睡觉老打呼,我睡眠不好,今晚我一个人睡!”
“你一个人睡呀。”佳华笑笑,“床只有一个,你打地铺。”
“你为什么不能打地铺呢?”我的好胜心又上来了。
顾佳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神冷了,“因为我从没有对其他人朝思暮想。”
一直想看天上的月亮,却低头捡了六便士。
几次和我的朋友喝醉了酒,我抱怨生活里没有体恤和软话,只有无尽的吵闹。
我醉了,他也醉了,“离了呗,你也是一个能负责任的大男人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像男人一样,也是一茬接一茬的。何必生活得如此潦草。”
“当我没说。”
喝完酒,再乏也要爬回家去。
我曾经有过最圆的月亮,她叫唐逗逗。
把所有有关唐逗逗的回忆深埋起来,是我一直干的事情。但是自己又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掘墓人,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有关她的记忆又浮现上来,我亲手刨去层层厚土和碎石,颤抖不已地捧着她的灵魂。那不是她,那是我的整个青春啊。
记忆中,我们考到了北京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我和唐逗逗毕业后,她说要南下探望她病中的母亲,不多久,她自己也得了肺炎,在老家医治。
我等了三个月,她没有回北京。混乱之中,我请了假,也跑回老家。
但是我接到了她提出分手的电话,那时我四下张望,惶然无措。
“逗逗,你不能听你妈妈的。长辈想象的婚姻,和我们的自由恋爱不一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你一切配得起你的东西!”
“你不理解我,对于我来说,遵照母亲之言是最重要的。”
我深吸一口气,“逗逗,我会获得你母亲的肯定,但你给我点时间,我真的会娶你。”
唐逗逗允诺了。
我几次摸上唐逗逗的家门,试图说服她的母亲和哥哥。又在自己父母的震惊之中,以死相逼要求她上门向唐逗逗家提亲。我都快被自己感动了,他们却没有被我说服。二十岁出头的人做出的承诺,没有人当真。
我见不着唐逗逗,急迫之中的最后一次上她家门,被她的母亲和哥哥半强行地送走。
那天我蹲在门口嚎哭,流干了半生的眼泪。
他们的意中人,是一个相较于我而言更优秀更敦厚的男人。我一个人离开了老家,不再回来。
之后,唐逗逗随着她的丈夫南下找工作。
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阅历的我,就这样失去了挚爱。
我不知道应该责备谁。
反思很久,只剩下遗憾。
去了美国,在人生的感情中又大闹一场,回国创业。
唐逗逗的电话号码依旧躲在我的号码簿中,工作路过她所在的城市,我提起手机,却无力拔打那个号码,放下。一会儿有了些许勇气,想了再想,又放下,有两个小时,我就在犹豫和踌躇之中,直到未完成的工作把我的其余时间填满。
在我和顾佳在同乡会上认识没多久,一次擦枪走火后,顾佳怀孕,抱着负责任的态度,我们闪婚了。我需要婚姻,需要一个女人把我拯救。
没有对顾佳提及我的过去,我们像是临时被凑起来的一对假夫妻,完成生儿育女的工作后,再无多余身体接触。她爱不爱我,我并不知晓,也许爱过吧。但是在舌枪唇间之下,我们两个好胜心都强的人,变成了互相疯狂扎心的敌人,我捅她一刀,她一定会再捅回好几刀。然后两人假装一笑泯恩仇,准备进行下一轮的刺杀。
我在书房伏案工作,顾佳围着兜,拿着抹布和扫帚,在我的书架旁边忙。她擦灰的时候,不经意地一个动作,两张照片从书本的夹页里滑了出来。
那是在美国的时候,和我的好兄弟一起合的影。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文文弱弱,但老是为社会抱不平,看上去像两个愤怒的青年。
顾佳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怎么两个人好得像沾胶水一样的,这么亲密,苏子然,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我立刻火冒三丈,“怎么正常的东西放进你的眼睛里就变成这么不堪,注意你的用词!”
“我的直觉。你一共才有几张照片,现在倒藏着掖着和一个男孩子的照片,再联想一下你对我的态度,不能不让人怀疑。”
顾佳直肠子,说话不经大脑思考,我知道她无意冒犯我,但是我的生活被她揣测得这么肮脏,真是追悔莫及,后悔怎么请了这么一尊大神进入我的生活。
“就是她吗?”
“你放下照片!”我一眼看到了我和唐逗逗的照片,心跳到了嗓子尖。
“就这么着急吗?”顾佳突然变得不再理智。
“佳,我觉得很累,我们早点休息吧。照片放进书里面。”我试图引导她。
“她叫什么名字?”她眉毛一扬。
“她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唐逗逗。”
“哦,那睡梦里怎么还叫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胡说八道!”我怒了,身上的毛发竖了起来,直觉告诉我,也许又是什么套话术。
“你这个一无是处虚假至极的男人!你敢说这张照片没有问题?你半夜喊一个女人的名字没有问题?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整天像一个陀螺一样地转,你从来不碰我!你是不是一直在外面一夜情呀?”她的话三分嘲弄七分讥笑。
“恶心!”
“真是笑死人,你的演技这么好,怎么没有颁一个金酸莓奖给你。”
“请把照片还我,不然我们没完!”
她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怒火,“戴小桥是谁?”
我诧异到极点,什么时候岱小乔介入了我的生活?
“还不承认是吧。”
顾佳挂着一丝不屑,撇了撇嘴角,当着我的面,突然把照片捏成一团,在我惊呆的瞬间,又展开了它,用手指尖的力气开始去撕。
我猛得扑了上去,去抢夺我和唐逗逗的照片,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一个纪念品。
顾佳见我推搡了她,显得更加愤怒,拳打脚踢。
在几下不轻不重的拳脚下,我的心痛了,我和唐逗逗分身异处。唐逗逗从来不会这样对我,我们会拿出自己的观点辩论,唇枪舌尖之后,彼此想法趋于一致。每次我意气用事,意犹未尽时,就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老是笑话我,打趣我作妖的时候像一个小孩子。
我们多年互不打扰,我把照片夹在圣经里,试图获得神的恩典。我们没有未来,但是我们曾经的过去,在这十年里彼此爱的赠与,却几乎照耀了我的一生。被极痛极痛侵袭,我握着撕碎的照片,蹲下来,开始流眼泪。
顾佳从没见过我这样,她怔了一会儿,几步路走到我的跟前,一把把我提起来,把我揪到了卧室。
“好一个孬种!”
我向顾佳投降。对她的关心,不再有任何回应。我们很久互不理睬。后来顾佳突然跟我说,那天之后她大姨妈不来了。我当她放屁。
过一会儿,在卫生间,我在垃圾筒里发现了两道杠的验孕棒。
像是被重拳击中,事态似乎永远乐意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命运让我演的到底是哪一出戏?在公司恍惚了几天,意识到我又要当爸爸了,心情缓缓平静。
我接到了妈的电话,要求我照顾好顾佳的起居,不要让她不开心,要保护好她肚子里的孙子。看来,都已经报备过了。我鄙夷地哼了一声,顾佳的雷霆手段,确实能够治我。
顾佳有时会拉着我一起看电视,然后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
“三个月怎么会有胎动呢?你不会是孕傻了吧。”我嘲笑她。
“我想想哦,我还真的是傻子,生了一个又生一个,像母鸡一样。”
“那是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她此刻温柔又有深意,头慢慢靠在我的肩上。我一个激灵。
接着,她翻出了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说要看看我的朋友圈。
内心正不耐烦着,我眼见她的神色微微不对。
“谁啊?”她佯装着不经意,用手指指着岱小乔的头像。
“拍纪录片认识的朋友。”
“哦?不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嘛!”她的眼神丢过来,可以割人。
我的心又隐隐犯痛。
顾佳瞥一眼我的表情,迅速翻找有关“她”的消息。
哼。顾佳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快。
“你们发消息,她喊你老公。你为什么不回应?”
“什么老公呀,我不知道啊,”我想不起来她有这样称呼我,“大概喝醉了吧。”
“她经常喝醉?”
“我怎么知道?难道她还有可能是故意的?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其他女人对着我的老公叫老公,我难道问问不行吗?”
“行,行。”
“哼。绿茶婊。”
划了一会消息,顾佳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她叫,岱小乔。你做梦都在喊她的名字。给你迷魂药吃过了?还是上过床了?”
“过分了啊你!”
顾佳冷酷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把手机丢还给了我,起身走开。
我并不知道岱小乔那天为什么失态,我们什么事也没有,但是莫名其妙地,把岱小乔当牺牲品阻隔在顾佳和我之中,有一种暗戳戳的欣慰。
第二天。我妈从老家给我打电话来,在电话里重重地骂了我一通,说她膝下没有孙子,这个责任我不来背谁来背。莫名之中,我拨打了顾佳的电话,
“顾佳,你跟咱妈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
“是吗?那等我早点下班,我们好好聊聊。”
“行啊,你今天还得抽空给我煲个汤犒劳我。”
“怎么想喝汤了,你想喝什么汤?”
“当归补血汤……”
我被这几个字给冻住了,再也握不住手里的东西。
“你没做什么傻事吧?”
“咱们的孩子没了。”
我的头嗡得一下大了。
“你要看看吗?”
“你在谋杀,顾佳!”
“我们离婚吧。”她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我在酒馆酗酒,一个好友听我的喋喋不休,劝我,“兄弟啊,顾佳在你之前她都不乱来,好,结果对你一见钟情,你先上车后买票自以为又新潮又高效,但是一个女孩子要忍受多大的非议。自私,你这个人就是自私!
“有你这么劝人的吗?”另一个朋友说,“奉子成婚,真他妈是一火坑。我当初就劝你不要往里跳,亏你当初和我说什么吗,你说你信主的。我就纳了闷了,信主就不能权衡了?”
“她太过分了,把逗逗的照片撕了!还强迫我……”
哥俩一照面,乐了,“你不乐意不就完了,强迫一下怎么了,那你当时怎么想的?”
“你俩思想有问题啊,怎么把我当笑话讲。”
“说正经的,”朋友说,“法律保护的是什么?是婚姻,确切的说,是婚姻财产。你那一点感情,没有就没有,婚姻法才不管你这点屁事。”
“我去,没见着爱情,还光顾着和你们这帮孙子喝酒。我醉了,我要回家。”
“别怪我批评你啊。你真逊,人家给你生孩子,你光给房子和钱。就不提供一点点情绪价值吗?”好友想到了什么,“你还想着那个唐逗逗?省省吧,人家早把你忘了”
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一个小土妞,把你迷得七荦八素的!”
“你懂什么,这叫土式青春,证明我到此地一游过!”
“他又来了,书生意气,别跟他抬杠,”一个劝另一个,然后对我说,“你这个知名空中飞人呢,一周有好几天不着家的,就让顾佳婚后帮你照看带孩子,这样看起来,虽然没有感情,但是两个还是挺配的。”
“你们这两个凡夫俗子,来啊,拉回家。”
“到你家干吗呀我们?”
“带娃!”
“哈哈哈哈,真醉了……”
出差东北中,岱小乔自说自话地问我去不去太原,我忙问她什么意思。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朋友,还是什么?”
“你愿意当我的老公吗?”她的一行字跳了出来。
惊呆了,还来不及反应,又一行字跳出来,“其他男朋友都不要了。”
没想到她是这种人,放浪形骸、随随便便、异想天开。
“你在想什么呢?”
“老娘看上你了,咱们处处试试?”
我真怕自已年纪大了老花眼,擦了擦眼镜,真的是她这么说
“绝无可能,趁早打住,不要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我想了想,又加上一段话,“如果再有这样的言论,我立即删除你。”
“如果我坚持呢?”
“慎之。”
“你可以删除了,给你两分钟时间。”
想了几分钟,拉黑了她,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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