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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哀江南》:(四十一)

卷一《哀江南》:(四十一)

作者: 旧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17-05-29 11:06 被阅读0次

    几日之后,晋安王萧纲便被草草葬于荒野,棺木是用房门简易搭就的,没有一点陪侍,他生前是孤身一人被囚禁在屋狱之中,死后亦要在这扇牢门之内长眠不醒。

    萧纲被害的消息告知于天下时,并未引起世人多大的轰动,尽管无人理会晋安王是死于酒醉的说辞,一夕暴死必是阴谋所致,但这阴谋又在神州陆地上演绎长久屡出不尽,顺理成章的事。世人惊愕的少了,悲恸的也少了,只因人情之中的惊与悲皆是相生相依。就如一场皆大欢喜的惊奇,琐碎的谈资无法让人心去观照无常。一幕结果既定、波澜不惊的悲剧,也激发不了人们心头的一点感伤。

    人们的注意很快便从死者转移到生人,想看看侯景如何收拾下场,这心态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城内受苦的百姓盼着侯景倒行逆施惹来天怒人怨。城外的军阀盘算着如何拿侯景废立之大做文章,更是早早等着侯景称帝,檄文里又多了一道罪名。朝中群臣也在思量,若侯景示以称帝之意,各自该如何反复劝进。

    真正把心思放在称帝一事之上的,只有侯景和王伟二人,他二人不是不明白时势危急,也不是察觉不到周遭的后发制人。只是他们更所深知,而今是称帝登极的唯一可乘之机,若错过了今时,怕便再也无法名正言顺地端临宝殿。

    王伟翻阅古典,一循旧例,让侯景先加九锡,再矫诏天下, 追奉其祖父为大将军,其父为大丞相。自加十二旒冠冕,出入五车六马,来往警戒清道,天子旍旗,招摇过市,八侑宫悬,舞于王庭。一切仪制,与天子无异。再后,便是更明目张胆地借皇帝萧栋名义,正式宣布退位于己,萧栋被废为淮阴王。印绶已得,侯景只等着次日在南郊的登基大典。

    是夜,侯景率领护卫和仪仗在大庄严寺寄宿,大庄严寺是金陵名刹,为当年梁武帝萧衍下旨建造,耗费银钱亿万,殿堂威严,宛若天宫,宝塔七层,金像万座。虽有诸佛化身,但其中最具庄严相者,还是溧阳公主敬仰万分的真谛大师。

    侯景先时不信神佛,乃是因着冥冥之中有一个信念,人可以凭着一己之力挑战命运的权威,不然一个天生卑贱的羊倌之子是如何跃升到九重楼台。但人之常态往往是,志得意满时不相信天命因果,把尘世的一切成就归于自身的才智。而在穷途末路之时,又以时运不济、造化弄人作欺己诳人的幌子。侯景而今虽然未到末路,但也是危机四伏了。

    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更使他内心隐隐生出的宿命感不断膨胀。那天,他矫借了萧栋诏令,自加九锡,设置百官,在朝堂之上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天上地下,万千造物,尽臣于己。忽见一只绯红的的大鸟,振翅而来,徘徊于头顶之上,盘旋不去。其音凄厉,绵延不绝,穿裂人耳。其形巨大,遮天蔽日,冠盖人影。百官列卫从未见过如此异鸟,争相放矢,但羽箭既出,眼见刺透赤鸟,却只如穿过薄雾一般,消失于无形。那赤鸟仍是徘徊,笼罩于每个人的上方,羽翼翻腾,忽明忽暗。

    诡怪的大鸟直至庭会歇散,才悄然离去。众人皆惊恐莫名,侯景随即便向精于谶纬图箓的儒生博士请教,要看着这绯红之鸟,到底是祥瑞还是灾异。

    平时里专研内学的儒生博士见汉王责问,一时紧张,脱口道:“《左传》以云如赤鸟,夹日而飞为不祥之兆。臣下以为,方才之赤鸟,乃是红云所化,故箭矢不能伤。所到之处,恐有灾殃。汉王不可不察。”

    侯景听完大惧,忙欲继续追问,却听王伟喝骂到:“无知蠢儒,错解天启。昔武王伐纣,大河既渡,有火化乌,至于王屋。其色赤,其声魄。色赤喻周人德火,将代以木商。声魄拟王势炎炎,将革鼎旧邦。五行相胜,循环始终,萧家木行凋谢,岂非我大汉火德应运哉!又赤乌哀鸣,乃是哀梁廷之衰微,鸣汉国之升腾。汉王勿信小人言,此实祥瑞之证,以兆我承天大命!这些旧朝余孽,只知散布危言,不除不足以濯人心。护卫,把这个祸乱人心的贼臣推出去斩了。”

    侯景没心思去理会博士的跪地哀求,任由将官将其拖去斩首,自己只是一门心思反复推敲博士与王伟迥然不同的两段解释,这赤乌异鸟莫名而来到底是吉是凶,我侯景的前路,自登基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因着这种缘由,本来轻蔑佛门的侯景,此时竟也妄想借助于诸佛的神通来开示命运。从溧阳公主口中得知真谛法师佛理高深,便急于从大德口中求得答案。溧阳公主久劝,佛家无有灾异祥瑞之说,但拦不住一颗惊同草木的心,最后侯景还是领着大队人马去直往僧寮赶去。

    侯景一推开门,便看见一个干瘦黑面老人盘坐于地上,又缓缓站起,双手合十,对侯景行了问讯之礼。侯景心头略有不快,这番邦秃子怎地如此不知礼?可心中一闪过“番邦”二字,骤然想起自己也是胡地之人,当初也是被汉人轻视,嘲笑其不知礼法,戏弄其无有德行。一念及此,竟也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对于真谛的失礼,侯景也就不做过多计较。依着溧阳公主教他的礼节,弯腰合掌:“寡人有一事无明,特来此请教于上人。”

    “汉王可是为前路凶吉而来。”

    侯景心中一惊,这和尚果真有大神通!言语顿时恭敬了许多:“寡人常听内子颂赞真谛法师佛法高深。神机妙算,今见不虚。”

    “贫僧是想来汉王除人生运势以外,应无敬畏忧虑,故当此言。亦人之常情而。云何机谋?不敢当。”

    侯景无暇顾及真谛的言外之意,只是急急切切地问:“寡人于前日遇有赤乌西来,徘徊不去,见有人言其凶,有人说其吉。不知如此异相,究竟是何兆示?”
    “一切法相,唯识所造,一人心念旧廷,故得灾难,一人憧憬新朝,故得吉祥,境一识异者,不能相违识相。”

    “上师之言,意说这两人,皆因其心中所念,而得出偏见?”

    真谛点了点头:“檀越正解。”

    侯景目光直视过去:“那依大师之见,此异相竟到底是吉还是凶?二人之言又究竟孰对孰误?”

    “众生妄见,并无差别。”

    “何以并无差别?”侯景愈加疑惑。

    “自在心无异,唯识而无境,一显尽显,见亦不见。”

    侯景被真谛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干脆懒得再纠结于此,便直接干脆问道:“那大师可否为我预知往后之事,看看我这一生,究竟是稳居荣华还是只一场空?”
    “释门之人,不习卜筮占相之法。”

    “不习卜筮之法?本王可听说你们沙门有什么开天眼一说。”侯景心下焦躁,言语也不再恭敬。

    “天眼一说,是为愚人修行的方便法门。凡人不识正法,才需借于神通。求诸奇巧,易堕魔道。”

    侯景脸上顿起恼怒之色:“大师是骂本王愚痴么?好大面子!便是为本王占星解谶,也不可吗?”

    “佛有说言:一切万物、时节、星宿,自在天作。如是邪说,我云何受现在造业,亦受过去所作业果。智者了了,知是业果。云何说言,时节、星宿,自在作耶?若以时节、星宿因缘,受苦乐者,天下多有同时、同宿。云何复有一人受苦,一人受乐?”

    “你和那死去了的狗皇帝,是一样的惹人生厌,普天之下的贼秃,都是一个德行。”侯景说到此处,眼里也隐隐有了杀机。

    “贫道虽不能预知后事,但知业力相续,五蕴流转。一切众生,每一心念,每一言行,俱会生出一个种子,藏于阿赖耶识之中。造作熏习,寄存因果。汉王日后所得,或善或损,皆是今时前日埋下的种子。”

    侯景听他如此一说:“那我从前埋下了什么种子?这种子又将结什么果?”

    “汉王似乎专好杀戮。”

    “杀人是吾平生一乐。”

    “汉王杀人习气因生过去,于六识中熏习杀欲,缘起现行,报应不远矣。”

    “报应!”侯景听到这二字,立刻烧红了眼:“本王有什么报应!”

    “一切器界根生皆是阿赖耶识依正二报所化,又为末那识执,缘心所造,缘心而起,汉王但使心无执着,则因无所住,清净自来,何必昧求因果?”

    侯景见真谛从不正面回答自己,只是在反复绕着弯子,对他说着什么狗屁道理,怒而转身离去,一回到卧室溧阳公主身边,大发抱怨,以至带着讥笑的意味道:“你还当那人是什么高僧,不过是故弄玄虚之辈。”溧阳公主不解,问道适才真谛法师对其说了什么,待侯景一一详述后,才反复思量,若有所得的样子。侯景瞧她瞧得入迷,一下也忘却了什么报应之说,双手抱住溧阳公主,半是嗔责,半是调笑道:“明天,你就是我的皇后了,却还去想这些空灵虚无的义理,你们萧家若非出了个佞佛成痴的皇帝,又怎么会倾覆如此?还不若把这尘世的所爱牢牢抓稳了。”

    次日天还未明,侯景便在仪仗队的前呼后拥下登临圣坛,举行祭天仪式。方欲行礼,大风骤起,将百十成千的华盖吹得四散满地,卷起黄叶纷飞,正是深秋,平白替这登基盛典添上了几重萧索之意,任凭侯景如何召集浩大的人群,组织宏伟的声乐,这不过是人事繁荣的假象,怎么都遮掩不住天意的凄凉。百官来得愈多,就有愈多的遗臣追思旧日盛景。人籁愈是热闹,就愈是衬得天音之悲天悯世。

    侯景作为胜利者,也感受到了这份萧瑟,他踏上祭坛,眼前是离地百尺的高崖,身后是觊望九鼎的人臣,自己看似是登极即立,但实则已无进退之地,立身之处仅仅是这尺寸大小的圆台。他回望了一眼江山,见那一阵的秋风袭来,恍惚中竟要把自己从高楼吹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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