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父老乡亲(一)
八茂两三年的朝夕相处,知青们很快发现:知青在乡下命苦,但是身边很多父老乡亲的命更苦。天性善良的农民对知青的苦难有过真诚的关心和帮助,心地单纯的知青也从真诚地同情和怜悯农民的苦难。时间并不长,很多知青和本村本寨的农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种纯朴的感情一直延续到了返城之后,一直延续到了五十年后的今天。
蒙国清和洪玉刚就是与山民产生了深厚感情的知青典型。下面是他们写给我的三个小故事,其间也穿插着我与他们的一些对话,还有我的一些感叹:
第一个故事:
——“我们住贡林寨时,从较富裕的韦登贤家搬到后来的副队长韦文升家,这是队里安排的,什么原因不知道,感觉是我们知青的生活习惯原房东韦登贤接受不了,向队里要求把我们換到别家。安置知青的这里边有没有牵扯到经济利益,是不是因为经济利益太低,也不得而知。
搬过来后发现韦文升家很贫穷,房子低矮破旧,除了夫妻二人和一个初生不久还在吃奶的孩子,还有个弟弟叫老先的住在一起。这老先大名叫韦文中,当时大约十四五岁。
住在他家亲眼目睹发生的一件事,令我们多年难忘。韦文升的妻子患有精神病,间歇发作。不发作时与正常人一样,发作时不言不语离家出走,将吃奶的婴儿丢弃在破屋里。城市里婴儿如无母乳,可吃牛奶、奶粉、或代乳粉,甚至米汤米糊。可他家自他妻子离家后,什么也不给婴儿吃,两个男人根本不管婴儿死活。耳听着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小,几天之后活生生饿死了。按照这里的风俗,死之后还不能从门里搬出去,要在木板墙上拆下一块木板,把死去的婴孩从这缝隙中递出去掩埋。整个过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处理,仿佛司空见惯,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看得我们全身发紧,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问。后来和村民们交谈,得知贡林寨四九年解放时全村人口有101人,到我们知青六八年来的时候,如果不算知青,全村正好也是101人。十九年来不增不减,也算是大自然的杰作——自然调节,那时可没有计划生育的政策。”(蒙国清)
贫穷和愚昧导致了人口出生率十九年为零。韦文升正如鲁迅笔下的闰土,没有文化,没有精神的追求,长期辛苦恣睢的生活,早已将他们这样的农民折磨得麻木不仁了。知青们目睹了这样的村民,亲历了他们这种愚昧与贫困的生活,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之中,知青们又能改变些什么呢?战天斗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只是一句口号罢了。
第二个故事:
——“海心哥,我还想给你讲一个洪寨小女孩王保蓉的故事,篇幅可能较长,我手机写字眼睛也不太行,分成几段,请你耐心看。
先介绍保蓉家情况,她爸爸王元兴,属免,比你我小两岁。原大队民兵连长王光番是他的叔叔。元兴的妻子,也就是保蓉的妈妈名叫罗菊非,与你我同年。当年菊非尚未出嫁的时候,曾是我和钟启诚的房东。七一年元兴和菊非两人同去参加湘黔线修建。这元兴活泼好动,脑子也灵光,被选进铁路宣传队。二人也在此时恋爱。工程结束后一起回到寨里,结婚成家。他们生有两儿一女,大儿保奔、二儿保腾、三女保蓉。
1993年我和老洪、石凤珍等十多位知青回洪寨,还在他家相聚。那次吃了转转席,我后来醉得不省人事,这里不多说。元兴家这个宝贝女儿保蓉,那年约十二三岁。秋季的某一天突发高烧,昏迷不醒,还伴有持续呕吐。这位元兴也是寨里的能人,且胆大妄为。他平时也帮寨里人看病开药,甚至打针输液(没有多少文化,也根本没有学过医)。此时他就在家里给女儿输抗生素抢救,也真亏了他的胆大妄为,硬是把女儿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后来医生诊断他女儿是被蚊子叮咬得了急性脑膜炎。保蓉一天天好起来,看似风平浪静了。可是到了冬天,保蓉渐渐两腿发软,走路越来越沉重,最后完全不能走路,两腿膝盖以下严重萎缩,腿的颜色也渐渐变成浅枣红色。到县医院看了几次也毫无起色。这下他急了,但也没有好办法,不敢再乱治了。他突然想到贵阳来找老蒙(就是我),他夫妇俩用担架抬着女儿来到贵阳,举目无亲,也没有宽裕的钱,就住在我家。我也不是医生,看着小保蓉日益萎缩的两条细细的腿,我是又心痛又犯愁。
好在我们知青同学中当医生的不少,我最佩服最信任的是黎香菱。香菱是初三(A)班的女生,下到青溪二队。此时她是中医附院中医科主任,还有教授、博导等头衔。我妻子曾患慢性化脓性骨髓炎,经多家医院治疗,多次手术,都没有治愈。后来是吃黎香菱开的方剂,这方剂每周都有调整变化,持续服药大半年,没有手术,就完全康复了。
可能王元兴也是从我的摆谈中记住了这位黎主任,便央求我去找她。第二天我们就轮換着背小保蓉来找黎香菱。香菱仔细检查和问询了发病前后的情况,推定为脑膜炎后遗症。她说,这很是棘手的病,治这种病我不太内行,我给你们推荐一位更厉害的医生吧。说着就用药笺写了一张字条,我们带上字条按她的指点找到了那位医生。这是位干瘦的老头,他仔细把脉问询,没有搞什么B超、X光透视等检查,便确诊为脑膜炎后遗症。处方就开了一种药,是用棕色玻璃瓶装的,瓶子较大,每瓶大约有两百粒浅棕色的药片,有点像酵母菌片。一次开了两瓶,好像价钱也不是太贵。叮嘱每天按量吃,最重要的必须每天用温热水泡脚,按摩腿脚半小时。
王元兴一家三口回去两三个月之后给我来信,说保蓉的腿脚渐渐好转,可以拄着棍去上学了。药吃完了,请我再开点寄去。我又到医院开了两瓶寄过去,隔了几个月又寄过一次药。元兴来信说保蓉基本好了,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上学放学。我们一家听了,真为保蓉感到高兴。”
——“国清弟与农民的深情厚谊,十分感人。这几段叙述可以单写一集,很好的一集。”(碧海心)
蒙国清接着写道:“2001年,我女儿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在上海。女儿带着比她小两三岁的已然健康的王保蓉去上海打工。后来听说保蓉和他哥哥保奔一起,多年在深圳打工。她现已结婚多年,有一儿一女,随夫家住平塘,其夫听说是在深圳打工时认识的。”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国清弟和黎香菱医生功不可没!”(碧海心)
——“这一段是被你的几集文章勾出来的。1993年我们一行知青回洪寨有十几个人,香菱、伊德音等人都去的。等我找到照片给你发过去,这次是我们抽调回城后第一次回寨。”(蒙国清)
这是一个结局还算美好的故事。保蓉她们终于离开了八茂洪寨的大山,离开了毛竹和芭蕉树丛掩映的草屋,来到了大城市上海和深圳。但是,想想她们的状况吧,终日在血汗工厂辛苦劳作,没有城市户口,享受不了城市里的各种福利待遇,没有可靠的社会保障,买不起每平米十几万的房子,孩子进不了公立学校,进去了也不能在当地参加中考高考。更主要的,这些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始终是排斥她们的,这些大城市里的人,始终是嫌弃她们的。而她们的精神世界,对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始终是疏离的,始终是融不进去的。有一句话形容他们的状况: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还好的是,她们还是回去了,在平塘县城安了家,开始了真实的生活。
衷心祝福保蓉这一代八茂农民收获幸福生活!
r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