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乘风曾对年重九说,“往事如云烟汇入时间的长河,当年的那些人和事都已离我远去,而建桃花坡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心结、安放自己的灵魂,也为了能有个地方,放下那个让我内疚了半生的自己。恰恰在桃花初开的那一年,你就来了,依稀带着我那已经被岁月尘封了的当年的影子。遇见你我才发现,看到别人,能找到自己,不论是过去的自己、还是未来的自己,不论是自己所喜欢的自己、还是自己所憎恶的自己。”】
吴行之很有节奏地拍着桌子,对葛求备道:“创新、创新、创新!你这种产品只能算是大方集团的仿制品,山寨货!我们不是大方集团!”
葛求备慢悠悠地道:“你胡吣的山寨货恰是我专业上的正品!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全部更换配件,那还是我们所规划的那种新产品吗?按照这种逻辑的话,那我们就不止不是大方集团,我们更已经不是我们!”
如果想在职场上的那些辩论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得像吴行之和葛求备这样——如果对方不懂经济,你就跟他谈经济;如果对方不懂管理,你便跟他谈管理;如果对方不论经济还是管理都能瞎扯几句、而且还善于强词夺理,那你就跟他谈哲学。
俩人皮里阳秋地扯皮,竟然扯到了忒修斯之船那个经典的悖论,眼看着吴行之和葛求备慢慢地吵出了哲学味道,年重九内心颇为失望,但也懒得在会议上参与这种争辩,只是在脑海中一边比对着大方集团、一边反复推演着自己销售开展的进度和难度。
而新家居事业部的第一次工作研讨会果如预料中一样,开得一地鸡毛。
秦山河一边画饼一边定指标,如同那个裁缝,把未来及目标拼凑成了皇帝的新装,闪耀着虚假的荣耀。吴行之和赵善存又对新家居事业部制定了层层细化指标进行考核管控,几个人对新家居事业部先捧高期待、再用层层绳子捆结实,仿佛新家居事业部像今秋上市的大闸蟹。也可能新家居事业部真得如同大闸蟹一般,现在被捆住手脚、而将来大红大紫之时也便是被人分食之日。
而当下葛求备的新样品成了众人争相改造、提意见的对象,真是风水轮流转,总喜欢给别人提建议的葛求备也会有今天,年重九越发觉得世上最傻的事就是跟过多的人一起决策专项事务。
真如仇大同所说,掏出来叮当响的钥匙肯定不是能开锁的那把。观棋者的指点和局外人的马后炮一样,既无需付出成本、又无需承担后果,还彰显他们那无从考据的预见能力,何乐而不为?而在年重九看来,这种事不是拙劣低级地秀智商,就是心怀鬼胎。
秦山河道:“创新战略是我们需要一贯坚持的指导思想,我们要打造新产品的差异化和核心优势,这是竞争导向。我的看法与吴总可谓不谋而合,我也建议,我们的每一款新式智能家具产品,都要配置最新科技的防盗报警系统,听说春辉公司在防盗报警的高科技系统研发方面已经走在了行业前列。”
葛求备看看伍秋霞道:“一般说来防盗报警系统多用在门窗上,家具上再用这个是否是一种多余?另外,春辉公司没在我们公司采购合作的机构名录里,因为他们公司生产的配件一向没有性价比优势……”
吴行之摆摆手打断葛求备,道:“我们这个新家居事业部首先要参透竞争的本质,然后才能明白价值导向的重要性!价值可不是性价比!所谓的性价比只是青蛙观天的井口,若我们被这个井口限制住,就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市场。”
吴行之道:“另外,我们公司的采购工作一直以来以一种落后的招标和评标模式去开展,存在很多弊端。比如说采购招标的准入门槛过高,对供应商的实力、资质及合作条款、结付款方式存在种种限制和约束,导致了很多优质供应商进不来,而慢慢地,我们公司的供应商招标也就变成了在几个固定的合作商之间挑来挑去的圈子内游戏。但是各位,熟悉与合适是两码事,如果我们采购的合作单位拘泥于那些熟悉的供应商伙伴,又会导致我们双方的采购和供应关系向不健康的方向发展,一方面是官僚作风盛行、滋生职场腐败,这与我们公开公正、透明阳光的原则相悖;另一方面,现在的供需关系越来越像畸形的恋爱关系,都是先迫不及待地确定关系,然后再用各种方式、理由去互相制衡、提要求,初衷就不是想着一起把日子过好,而是生米变熟饭的勾当。”
吴行之拐了好大一个弯儿,葛求备也终于听出了味道,便低了头默不作声。吴行之又对伍秋霞说:“我是个粗人,说话直白又粗俗,伍主任应该不会介意吧?”
秦山河抚掌道:“吴总说得好啊!公开公正、阳光透明,我再补充一点:敢于创新、高效执行,杜绝官僚主义和扯皮作风!吴总别怕辛苦,要配合好葛部长,尽快组织工作组,落实好这些事情——不要坐井观天,要多考察,敢于走出去!”
葛求备道:“有些事情就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了,看菜下锅才是我作为一个生产技术型人员的本职。既然吴总有这样那样的想法,那就组织工作组多费心吧,也免得让我拖了运营竞争和市场销售的后腿。”
伍秋霞很严肃地道:“我有两点要说,第一,自家的雪自己扫、自家的锅自己揭,责无旁贷,这是责任心,无论是哪个版块出了问题,都要首先追究对应的负责人!而且,新家居事业部的经营由你们规划做主,盈亏也由你们负责。第二,不能只是各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这也是责任心,比如吴总提到的那些筹备工作,我看刘总监和年部长也要全面而深度地参与进去。”
葛求备不安地扭扭身子、清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吴行之已经放肆地笑着,道:“还是伍主任心思精细、体知下情,就像三条腿的桌子不会乱晃,三个人一起工作,互相也有个制衡照应,无聊了还可以打打斗地主呢!既然伍主任都安排好了,也亲自点将了,刘总监和年部长,我们仨近期就一起去春辉公司考察一下,怎么样,接招吗?”
会议结束后,吴行之便安排商务车带着刘善存、年重九奔向邻市的春辉公司。一路上,吴行之和刘善存欢声笑语,聊得起劲,年重九懒得跟他们掺和,一边随着车子的摇晃假寐,一边心中意兴索然。
扔石头、掺沙子、挖墙脚,是大人物掌控全局常用的手段。伍秋霞说那番话不外两层味道,一是准备扔石头,二是往里掺沙子,这与秦山河和吴行之前段时间对销售系统的折腾异曲同工。
而年重九倡导做新家居事业部,原本是希望能躲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心无旁骛地搞好新家居事业部的销售工作、做一番事业。现在从大局角度看,年重九觉得自己实际上仍然在是非场这个搅拌器里搅着,或者做了沙子,或者做了墙脚,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躲着石头。
另眼看自己,与吴行之、刘善存和林满曦等人又有何不同呢?年重九突然对自我价值的认知乱成了稀泥巴。天地起风云,万物是刍狗,人和人不同,但放在大场上来看,角色并没有不同。
春辉公司坐落在江城和邻市的相交之处,离桃花坡不远,粗略估计也就半个小时车程。对方负责接待的是技术和销售的两位负责人,一位姓罗的敦实中年汉子、和一位姓金的年轻女子。几个人寒暄一番,年重九便知道吴行之与对方原已非常熟悉。
金小姐提议去吃午饭,边吃边聊,吴行之却道:“工作重要,既然是过来考察的,应该先了解下情况。”
金小姐噘着嘴巴道:“吴总真不愧是秦总的得力助手,也是一个工作狂,都不懂怜香惜玉呀,人家可是饿得走不动了呢。”
刘善存向吴行之挤着眼笑道:“我们吴总工作起来是很忘我,但也很怜香惜玉。金小姐这样说,莫非是暗示要我们吴总来搀扶你?”
金小姐向那个姓罗的汉子使了下眼色,咯咯笑道:“刘总监也忒瞧不起人了,我哪里敢不配合吴总?又哪里敢劳驾吴总?那就先请几位屈尊到我们车间考察一下。不过等下吃饭后,我还真想请几位领导去爬爬山、泡泡温泉放松下,劳逸结合嘛。到时候我要是走不动了,再劳烦吴总搀扶我两把。”
几人象征性地在车间转了一圈后,姓罗的汉子对金小姐道:“中午我就不去了,你招待几位领导吧。”
吴行之笑道:“我带了司机,那就劳烦金小姐带下路?回头再毫发不少地送回来。有些事还要再深入谈下,也看看金小姐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味道。”
金小姐笑道:“吴总大人物,什么没见识过?不过是一点野味儿,如果吴总有兴致,那下午就让我尽下地主之谊呗。”
然后金小姐便带着几人开车东拐西拐,来到一个温泉度假山庄。进了一个包间后坐了没多久,服务员便开始上菜、金小姐在一边介绍,有红焖野猪块、酱爆狍肉丁、上汤野山菌、香熏野兔、丁香野鸭、炸山雀、参茸炖野生甲鱼、长江肥鱼等一盘接一盘摆齐,又点缀一些点心小菜,满满地堆了一桌。
金小姐道:“让领导们见笑了,穷乡僻壤没什么好招待的,也就一些原生态、纯天然的东西,还有一只烤山羊,已经准备好了。吃完饭中午休息下,下午请几位领导去一边烤全羊,一边去天然的温泉池游泳。我可是准备好了泳衣,准备沾下几个领导的光,在这里顺便度个假哟……”
吴行之笑道:“一边烤全羊一边泡温泉,那一定会很有意思。”年重九心想,当然会很有意思,你看着它烤火,它看着你戏水。
刘善存一边吸着一罐牛奶,一边拿眼睛瞟着服务员和金小姐道:“原生态、纯天然的东西就是好呀!这奶也是原生态的吗?”
金小姐笑道:“至于这奶是不是原生态的,就要您亲自尝尝口味才知道了,这是你们男人的内行。”说罢用带着勾的眼神看着吴行之,并给他递过一罐牛奶。
刘善存道:“那是!从小就爱喝这口,长大了还是好这口。”
吴行之却趁金小姐递牛奶的时候抓住她白皙的手腕,握在手里一边抚摸着她手腕和上面的玉镯,一边道:“好玉、好镯子。咦?竟然透着一股温香,温香玉、温香玉……”
刘善存暧昧地笑道:“吴总是雅致之人,金小姐美人当然配好玉!这个这个……君子如玉、美人如玉。”
饭桌上金小姐撩人的语言配上浓重娇嗲的口音,让年重九这个局外人听起来兀自把持不住、心中砰砰乱跳。年重九匆匆地吃了几口饭,便走出餐厅在路边远眺山景,山腰深处大约便是金小姐所说的天然温泉泳池,有一股雾气弥漫着升腾起来,让那里充满了神秘和诱惑,仿佛能弥漫一个人的内心。
年重九按捺住呼之欲出的欲望,在心里用一种开玩笑般的语气警示自己道:“争点气,别去眼馋、别往上凑!家里有更好的。”
年重九拿出手机拨通了周南桃的电话,道:“这个天气了竟然还是燥热的很,我们找个时间去游泳吧?”
周南桃莫名其妙,笑道:“怎么了?你这是又在要权利?还是在晒你的花花肠子?如果是要权利我便满足你的要求,但是我已经学会了躲开你的花花肠子,我穿着棉袄,包得结结实实的陪你去游泳,哈哈……”
年重九道:“你比我想的还要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驴子,驮着一袋盐过河,不小心摔倒了,从此便学了个坏心眼。后来,这个驴子驮了一袋棉花过河……哈哈哈……”
周南桃道:“哼哼……年重九!你竟敢先色眯眯地调戏我,再拐着弯地骂我!我不管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我看是驴子想多了吧!你竟然敢用驴子比作我,要么你向我道歉,要么你也自比一下,学声驴叫大家就算扯平!”
年重九辩解自己并没有色眯眯的调戏她,更没骂她。周南桃却不依不饶地道:“来嘛,乖……学一声,学一声驴叫我们就扯平了!”
年重九只好清清嗓子,笑道:“好吧,你可听仔细了——非礼呀!”
“什么?”周南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家伙脸皮怎么这么厚?净拐着弯、油腔滑调地损我,你还是好好地做我的骆驼先生吧,别学驴子!”
俩人用一些毫无重点的话也能扯上半天,直到电话发烫,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电话应该是情侣之间绝好的谈情工具,没有第三者的旁听干扰、没有面对面时的局促和紧张,不论是油滑、甜蜜、肉麻、朴素的,还是抒情、抱怨、相思、陈述的,各种闲话、废话、情话,出自你口、即入我耳,更可直达心底。
而餐厅里面时而传出来的娇笑让年重九觉得无比反感,有些你情我意有时候叫做爱情,而换在另两个人身上,便看似是奸情;有些油腔滑调有时候叫做谈情,换在另两个人身上,便看似是调情。如果说,这些在本质上相同,而只是表现形式不同,那么骆驼先生和驴子先生有什么区别?欲念熏心,几人有嘴脸?人和人在本质上看来,脾性也没有不同。
下午吴行之和刘善存被金小姐撺掇着去爬山、泡温泉,年重九已欲返回,但又觉得自己好像失职,而看到一脸谄笑的刘善存又如释重负。年重九心想,反正在伍秋霞看来还有刘善存这粒沙子,而且,自己又何必太认真呢?如果自己较真,阻止了某些坏事的发生,那伍秋霞的石头还能扔下来吗?最好是她扔下来,只要砸不到自己。原来自己也是这副德行——责任心重不过利弊心。
年重九给伍秋霞打了个电话后,便叫了辆出租车,去桃花坡找老凌和孙慕卿。
孙慕卿见到年重九到来,眼里一亮,开心地道:“九哥,很久没见你了。”
年重九道:“你以前见到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孙慕卿拉住年重九的手,双手握着、边走边甩,问道:“这怎么讲?”
年重九道:“如果两者相同,那就叫作很久不见;如果人已不同,那应该叫作物是人非。如果有所不同、又有所相同,那么以前和现在,哪个才是我?我又是谁?”
孙慕卿道:“你是谁?你是你自己心中大山里那眼澄澈的清泉,是名利场中秋风里瑟瑟飘荡的黄叶,是他人眼里山顶上那棵挡风遮雨、屹立不倒的青松。纵然物是人非,对于你自己,每人心中各有景致。”
年重九觉得孙慕卿身上带有一种奇妙的磁场,能瞬间让自己感受到平静坚实、舒适自在,说道:“你以前讲得对,我是一块行走的五花肉。我也确实如同五花肉一样分三层多面,其实你刚才也说到了,我有一层在这座半山里,有一层在外面世界名利场中,还有一层在自我内心里,可能这就是心理学上说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有几面。老凌他最近还好吗?”
孙慕卿关心地看着年重九道:“你最近还好吗?”
年重九道:“佛家说禅有三重境界: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如果生活也有修行参悟,我好像活在自己的第二层周期内,慢慢离真实越来越近,开始认识追求,开始改造自我;又仿佛更远离真实,开始重新审视追求,开始寻找自我。哎!看我可是我?看我不是我……”
年重九道:“所有的迷惑、动摇更甚于以前,如层层迷雾,不可捉摸又让人停滞踯躅。我曾肤浅地以为,当所有不堪重负的一切坍塌以后,便是重构和新的开始,现在才明白,经历和遭遇只是些微弱的外力,所以我更渴望向内找到自己、释放自己,在现实的那些不堪中大闹一场!但在此之前我想见见本我、洗涤自我、重塑超我,而是与非,都随便吧!”
年重九指着山下的江面道:“人人都是时间里的行者,如同这条江在时光里流淌,并入主流、又千折百回地汇入到遥远下游的一个湖,叫作鄱阳湖。曾有两位圣人在时间的长河里点亮过那片天地,并留下了自己的文治武功。其中一个说‘心即是理’,要我们致良知,从自己内心中寻找真理,但自我内心多被蒙蔽;另一个自名涤生,而涤与生便是洗涤旧我、催生新我,这又岂是寻常功夫?要点亮自己,什么时候才是火候?我虽是寻常人,也不愿随着时间在寻常路上懵懂到终点。”
凌乘风正躺在院子的藤椅里看着一本书打盹,远远看到年重九跟着孙慕卿走过来,凌乘风便坐起来,一边挑茶一边道:“怪不得山里喜鹊不停地叫了一个晌午,因是有故人来。”
年重九笑道:“故人来故地,找故人,说故事。”
凌乘风看看年重九,道:“面带行色,一定有很多故事。”
年重九沉吟良久,道:“所谓行色,可能也就是四句话吧——曾以春色壮情怀,又向夏日掸尘埃。看够秋风千层色,梦回冬土万里白。”
凌乘风放好茶叶,道:“好故事、好意味。”说罢一壶开水冲下去,院内便满溢一股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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