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雪

 春天带给人间的更像一场盛大的春梦，春风便是那个高明的造梦者。万物毫无防心，不自觉地堕入了这妙境这纷杂的迷相。你看，连云端里的菩提也低眉拈花微笑，何况我们这些牵线木偶人？红萼翠骈，杏雨芳汀，莺莺燕燕，蛱蝶绣庭，溶溶月……似乎一切都透着新鲜与甜美的气息，勾人久留，但愿长醉不愿醒。谁知刹那芳华，那只翻云覆雨手就那么轻轻一点，瞬间落花成殇朱颜改，繁华伶仃花事了尽。春色无情，就这样轻易把人抛却。蓦然惊醒时，惟见春江东流，不知何时已奔至夏界了。

 此时尚且春暮，你莫嫌，杨花点点与东风痴缠的告别。凝眸细瞧，分明是离人斑斑泪痕，挂在春腮边……

 杨花雪，杨花雪，扬眉转袖学花飞，红尘陌巷逐风烟。

 牖窗月，牖窗月，荥盈素曳怜人间，罗幕薄衾解悲欢。

 杨花这种不起眼的物种，花非花，叶非叶，枝头的姹紫嫣红与它无关，偏偏又长了一颗细腻多情不安分的心儿。为爱，它是足够勇敢，整整衣袖挥别枝条，不辞辛劳，即便千山万水，几番轮劫，亦不肯停歇，直至雨水浸透翅膀，沉的再也飞不动的那一刻，才肯罢休。或落地生根，或点水化万萍。世人多不解意，多以思妇、游子、离愁寄存太多的烟火情感，令它飞亦愁、停亦忧，任是无情也多情。

 它们常喜三两结队，象朵朵春云遗落人间，高低起落，嬉戏着，一副无拘无束的天真模样。翻过墙头，涉过流水，有时游走花丛树巅，有时又扑人面扯人衣，累了，就偃在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歇歇脚。

 “鱼尾簁簁”，最像它们静止时的模样，柔羽轻摇。风起时，它们不像那些慌张的树叶儿，“好风轻着力，送我上青云。”似乎它们更喜欢这种浮华的感觉。此时，青空便是它们的舞台，若我们沉下心来欣赏，它们更像一群乌髻高盘身着轻盈白纻麻衣的女姬们，长袖轻甩翩转，尽情欢跳着失传已久的《白纻春舞》，“掩”、“拂”、“飞”、“扬”，眉目传情间流芳散雪，娇态嫋嫋忽尔又半掩。此刻的它们亦带了几分雪姿，素洁而贞远，有一种远远疏离于人间的清凉。而我更喜欢月光下它们无比安静恬淡的样子，莹莹亮亮，在树影明晰处，比雪更轻柔煦暖，遮了春草花枝的繁芜，像一地厚厚的银毡子。若是无意间踩上，就若踩在了九天的云垛棉堆中，若恰好此时清风荡起，衣袂飘飞，真好似要翩翩乘仙而去了……

 而关于杨花最美的故事莫过于阳春二三月间，片片杨花扑绣帘，无意落入北魏深宫中那个身居高位的女子的锦榻前。此刻此景，令她一下子忆起自己流落南地那个名唤杨华的旧情人，忧思难忍，于是，泪眼迷蒙中踉跄起步，颤抖着手捧起满地凌乱的杨花白絮，爱怜地抚着它柔软的羽翼，情到深处低声央求正在檐下筑巢的双燕，“春去秋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归窠里。”燕子啊燕子，请你们北归时务必把我的杨花也一并衔回巢，可好？句若口语呢喃，却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金刚力。弦挑人心，亦不过如此吧。

 写到此忽尔想起了那株秦淮河畔姿态飞扬的章台柳 ——柳隐柳如是，她之一生跌宕传奇，却不是一两句就能讲完的。她与云中才子之首的陈子龙也是有些深缘的。一首《木兰花.杨花》道尽他对她的挚情与怜惜不舍。起句“百尺章台撩乱飞”，剪不断理还乱，若作者提笔时凌乱的心情，隐含着无法诉人的苦涩。“怜他飘泊奈他飞”，一个“怜”字最是动情，无奈与歉意浮上纸面，后又接一个“澹日”，令人看到一个内藏绵绵深情苦撑度日的男子。尾句“天涯心事少人知”，爱到深处是无言，唯有寄相思予窗外翻飞的杨花。柳如是也非无情，曾于友人的画面上挥毫题下“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一样的深情难舍，柳却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十年后她下嫁钱谦益，为后面的全身名投河自尽打下了深深的伏笔，由此，足见美人风骨与襟怀。

 今年春天绵密的雨脚一场接着一场，杨花前几日还喧喧了一阵，今日已遗踪难觅。春色三分，想来它一分随了流水，两分归入尘土了吧。清寒飒飒，而我却与流感结了长缘，颓废着，懒散着，任那些草儿摇着它们的青叶，春景肥了瘦瘦了肥，都只是低头回避。时光从没如此刻这般无聊与困惑。很多年前我会写“三月桃花／卧倒新鲜的土上／任你提着柔嫩的细雨／轻洒／打湿我／发烫的双颊。四月杨花尘步飞扬／溅起温柔的惆／你看，那只寒鸟／独立苍茫……”而今，我依然是那只独立苍茫的寒鸟，却镶入了光阴的残骸里，不进，不退，深深下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