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书的父亲

        “看看看！就知道看书！有啥用呀？管吃还是管喝啊？”母亲唠叨“爱看书”的父亲已成家常便饭，她异常愤怒，简直要把书夺过来“嗤啦嗤啦”撕掉，父亲只有两手护着书，陪了笑脸“嘿嘿”地讪笑。

      父亲爱看书是出了名的，作为一个面朝黄土、土里刨食、地地道道的老农民，父亲却如有学问的城里人一样有事儿没事儿就抱着书“啃”，这很自然就成了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况且，父亲看的书与众不同，他不看中外古今猎奇、明星八卦私密，仅上了两年初中的他，却经常啃着大部头的“高等数学、高等物理”，这又使得他上升为村里的旷世奇葩！

        其实父亲白天不怎么看书，毕竟那么多农活等着他干，一家子的温饱担在他一个人肩上。除非农闲时的下雨天，父亲才有机会仄歪在床铺上，在逼仄晦暗的角落里不停地翻书页、皱眉冥想做思考状。

        父亲看书时间基本固定在每个晚上，严格地说，是从黄昏到深夜。小时候，我和父亲共睡一张床，半夜醒来，屋内仍亮着昏黄的灯光，偶尔有翻书的“沙沙”声，父亲侧卧的剪影印在床里边的土墙上，油灯灯苗如豆，忽闪忽闪地照着父亲削瘦的脸，和他枯槁的手里捧着的书。我朦胧中看父亲的脸，他时而蹙眉苦思，时而脸色舒展开来，时而口中小声念念有词……此时的父亲多像一个努力上进的小学生！

        眼瞅着灯油消耗那么快，母亲坐不住了，其实也不光因为父亲看书浪费一毛多一斤的柴油，母亲有自己的苦衷：“你爹看书熬夜，白天干农活儿打瞌睡，蔫儿吧唧的没一点力气，跟谁搁帮干活儿人家都有意见……。”但父亲我行我素，依然坚强地“乐在书中”，任谁也拉不回来。

        父亲不光自己喜欢看书，对于我们兄妹在读课外书方面出奇的大方，我们家当年在村里是数的着的贫困户，但是有一次，村代销点上，在大人诧异和孩子们羡慕得要死的目光里，父亲一下子给我买了三本小人书！还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虚弱地躺倒在床上，当我趁着生病斗胆提出想要代销点那本《小学生作文选》时，父亲二话不说就出去了，很快就把那书买回来了，递给我说：“二，好好学习，争口气，别像你爹……”我知道，生性木讷寡言的父亲有很多我明白的话没有说……

        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日常吃盐点灯油都是喂几只鸡下蛋卖钱换取，主妇们紧盯着鸡屁股，恨不得多抠出个鸡蛋来，哪有闲钱去买书看啊？记得有一次，在孟岗书店里，我看中一本《世界四大怪》，探寻世界怪异、揭秘宇宙神奇是我的最爱，但是父亲苦于囊中羞涩，无从购买，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去后他开始偷偷积攒破烂废品，碎布头烂棉絮，牙膏皮废铜铁……终于有一天，父亲专门用卖破烂的钱换回了那本我梦寐以求的《世界四大怪》，这本书打开了我了解神秘世界的大门，成为我日后向小伙伴们炫耀口才、大侃奇闻怪事的“脚本”。

        父亲依然一如既往地喜欢读自己才能懂的深奥的书，他也热切地支持我们兄妹读书，虽然我们和他读的书内容和思想性都大相径庭。母亲虽然地对父亲的嗜书若狂持反对态度，但时间久了，没效果了，也就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其实在母亲眼里，父亲不是“一无是处”，母亲曾不止一次感慨地对我说父亲“唯一”的好：“你爹虽然抠索得要命，那是因为咱穷；凡事他也总和我打别，可是在供应你们兄妹仨上学上，他和我是一样的，不管多穷，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应你们上学成才。”

        后来长大一些，回忆起母亲这番话，我才明白，父亲的爱看书，源于他少时一个未了的梦……

        我看过父亲珍藏的那张发黄残破的初中毕业证，少年时的父亲，面容清秀，浓眉大眼散发着睿智的光，令人骄傲的是，父亲初中毕业证成绩栏里，各科都是“优秀”。听母亲说，父亲的数学特好，是当年学校公认的“才子”，但是由于父亲出身不好，被断送了继续上高中深造的机会，教过他的老师都为他可惜，但又无可奈何。这成为父亲终身的遗憾和永远的心痛……

        我开始懂得父亲现在为何那样执着读书了，那么聪慧的父亲，那么用功的父亲，他就是生而读书的材料啊，历史却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想，当年如果父亲能够继续深造，以他的资质，上高中、考大，绝对不是问题，他或许能够成为一位像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大家呢！

        我懂了，父亲为何那样酷爱读书了，也许他心中始终藏着一个明晰的梦想吧，即使这个梦不能实现，他也会把这个梦转移到儿女身上，让他们继续努力读书，替自己去实现这个期盼一辈子的梦想。因为自己深受彻骨的心痛，他懂得其中的苦，当然不想让后代走自己的老路……所以，父亲和母亲一起，倾尽所能，不顾一切地共同努力，扫清儿女求学读书路上的一切障碍。

        由此看来，父亲的读书只是一种爱好而已，不图名，不图利，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别人嗜烟酒、爱打牌；父亲青灯孤影、与书快乐相伴，他就这点爱好而已，也许这是他当年贫困枯燥生活中的一点点解脱吧！

        父亲的“苦读”没能修成正果——父亲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患了严重的脑梗，数次复发，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脑子也显得越来越痴呆，十年里，他再没有摸过一次书，脑神经的萎缩，已无从解析记忆那些深奥的公式符号，当年多么聪明的父亲，竟落到如此境地！

        不过，爱读书的父亲埋下的另一个希望种子已经开花结果——在父亲精神感召下，我们兄妹三个继承了父亲还不算太笨的智商，做人很争气，读书都很用功，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跳出了“农门”，总算都凭读书上学有了一点儿出息，因而成为邻里乡亲相传的佳话。

        清明时节，乍寒还暖，青青麦田里，我焚数本父亲生前最爱的书籍于坟前，起风了，如蝴蝶般翻飞的纸灰里我肃立默念：

        父亲，放心吧，孩儿已完成了您未了的心愿；父亲，如果有来生，希望您还能读书……

        能真正地读书！

                                  202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