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有一片雾。
这话是先生说的。那时我搬来边镇不过两三月，倚着山中的松柏之音过了一段晨钟暮鼓的日子，便跟着同龄的少年一道去上学堂。塾中有一位穿青色长衫的男人，面容清秀，口中总能说出些琅琅如金石的句子，一派怀瑾握瑜的君子之风。
他说，暮生，你的眼中有一片雾。
我生在暮色四合之际，便取名叫暮生。
但一路平安长大，眼中的世界便越发不清明，父母带我四处求医去寻治眼翳的法子，沉疴却终不得解。我依稀记得那时母亲俯下身搂着我嚎啕大哭，屋外落起了暴雨，我仰着头却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雾。
到了我十四五岁的年纪，只能被放在远山的村落里。
他们兴许以为山中长风不至，吹不散那大雾氤氲，我就以为这世间永远雾霭弥漫，人人所见皆不清明。
谎言终究随着年岁增长而幻灭。我辨不清周围人们的面容，有些年少的顽童跟在我身后叫起了阿瞎。村人皆说少年时期长眼翳的姑娘多少是晦气短命的，对我避之不及。
而先生是第一个认真同我说话的人。
他说那不是眼疾，那只不过是一片雾。等你到十八岁，雾便散了。
那声音在飘渺中若隐若现，仿若林中的微光，甫一出现便惊了心头雾霭。此后命里的荆棘遍布，都不及这温润平和的一句来得力量凶猛，如同千军万马击垮万千悲苦。
先生教的是国文，自然带了些儒雅又光风霁月的文人气质。此后我颇喜来找他探寻乡村书籍里的文字，有一回说起月亮的意象。他笑谈李青莲诗中的月亮，夏目漱石译作里的月亮和沈从文与妻书里的月亮，那亘古长存的圆是自然赏赐人类的珍宝，从弯月至满月再往复，是力量的聚合与消散，周而复始。
我仰着头问道：“先生。现在山中是有雾否，为何我总是看不清那明月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声音又明快起来。
“今日廿四，不是满月，万里无云。约莫是林中的雾霭遮了暮生你的眼，叫你看不清楚了。”
“林中还有泽，泽中有仙鹤，再过三年暮生你便能好好看看了。”
听闻先生之前也是大家出身，家道中落后才迁来这远山。难怪他有世人难具的风骨，早年去修了西方文学，有时候在课堂上讲起阿多尼斯的诗，说向星辰下令，要让自己登基，作风的君王。
我看不清他的眼，总觉得读诗时他的眼中应是有光的。而塾中的孩童大多不理不睬，将君王两字视作痴人说梦，更有甚者揉了宣纸团砸在他身上，大喊丑人多作怪。他也不过是笑笑。
当晚寂静的夜里有玻璃破碎的清响，有人吵吵嚷嚷地举着火把乱转。我是在塾中的教室里被先生揪出来的，他头一回声音严厉：“是不是你。”
我嗫嚅着说不出口：“可是他今日在堂上骂你……”
“那你也不能做坏事报复别人，”他叹了口气，“那不就同他们一样了么。”
我十八岁的时候父母终于寻到远山来。家里的生意做大了些，汽车和首饰又换了一轮。他们说哪个城市的医院好些、要带我走的时候，先生就站在远处学堂的高阶上领着学生念书。但那个遥远而口碑极好的医院也未能治好我的眼睛，我是从大人们的叹息里得知的。
被送回村落里的时候先生来接，他牵着我引路。
“我父母好像有新的孩子了。”
他嗯了一声，片刻后明月穿过厚重乌云，划破永夜的禁忌。先生的声音在雾中响起。
他道：“今夜是十四，明日夜里便是望月，再过一天是既望。你要好好替我看看。”
晋有顾恺之。
每回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睛。
先生说瞳是一人神韵所在。以顾恺之大家之笔，若是真的点睛，画中仙便要从那纸中脱身往九重天阙去了。
“就同你的眼一般，等眼中雾散了，世间再无俗尘能入你的眼。”
十五的那天，我晨起打扫庭院中的落叶。却见俗世再无氤氲雾霭一片清明，河山隐入天边，万象原来生得这般。我欢喜地去找先生，想道一声沉疴去了。他却不告而别，今朝天明的时候便已远行。
我只从泛黄的照片上看到他的模样，仍是青色长衫。面容被一场大火毁了半面，唯独眼中还有神采。
给我照片的村人叹道：“可惜啊，原先他毁了容，就那一双眼睛生得既好看。今早走的时候，却连眼也瞎了。”
多年以前他念余光中的诗，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
但今宵月光正好，仙鹤落入林中泽。那个小心地领着学生穿过泥泞崎岖的山路的先生，那个每逢暗夜便会在屋前点两盏灯的先生，那个怀瑾握瑜风采无双的先生，那个人却再也看不到世间风景。
此后春秋代序，轻云蔽月，都只余我一人代他去看。
我瞳中大雾散了。
他却永远地消失于大雾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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