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倒刺

    题记： 我总是感到心灵深处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在召唤，它牵引着我，走向未知的远方。

      我爸爸的一个朋友，我称之为四叔，是个穷困潦倒的木匠。四叔曾经阔过，后来由于儿子吸毒而家道中落，渐渐地堕入困顿，最后连妻子都弃他而去了。

      迫于生计，四叔不得不从新干起老本行，做木匠活。他在城郊租了一间小房子，买些机器，请几个同样困顿的工人。自己集工人和厂长于一身，造些木枪木飞机之类的小玩意去买。但生意却并不见得红火，反而每况日下，生活越过越难。

      四叔从不怨天尤人，脸上常挂微笑，心境平和安详。面对各种打击，四叔非但没有被打到，还异常坚毅，令我佩服。我总是困惑，是什么力量，使得四叔能够坦然地面对困境呢？我常疑心他深味佛学的超凡出世之道。

      我和爸曾到他家做客。那是一间小房子，塞满了各种木材和木制玩具，一看便知是木匠之家。房中桌椅凌乱，地板肮脏。爸爸和他闲聊着，我随意看看。在里屋的墙壁上，挂了几幅炭笔画，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竟不知道四叔会作画。这是一幅山水画，画上松树突兀，怪石嶙峋，泉水淙淙。鸟兽虫鱼和谐相处。我深深地迷上了他的画。不知何时，四叔已到了我的身后，见我喜欢他的画，很高兴，笑咪咪地对我说：“要是喜欢就随便拿几幅，四叔没什么东西，不值钱的画倒是有几幅。”我婉言推辞了几句便收下了。

      后来爸告诉我，四叔这人颇有些才气，就是没机会读书。可惜了一身的才华。四叔喜欢画画，尤其喜欢山水画。他总是闲不下来，一有空就画，他知道自己并非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但是内心深处对画画的执着使他孜孜不倦地坚持下去。许多人对他很不理解，生活是这样的艰难，你画了这些有什么用？四叔只是笑而不答。我理解四叔，我知道，对艺术痴迷的人就像堕入了情网无法自拔，无法言说。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甘苦。但四叔的洒脱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常想，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为生计奔波劳苦而陷入困境的人，无家可归而流浪江湖的人，能够豁达地笑对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天下之大能有几人？四叔的画没有没受过名师的指点，也没有打过任何基础，更不是为了卖钱。他之所以画，纯粹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无法抑制，就像人类的性欲一样。

      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我和四叔是相通的，这正如我的写作，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而不是有所企图。熔岩在地下奔腾，一有裂缝，则不可抑制地喷出。有人对我说，你一个理科生，不务正业，整体东涂西写做什么？我无言以对。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诱惑，非人力所能控制。梵高说：“我已经没有成功的欲望了，我之所以画是因为我必须画，我的心才不至于太痛苦。”这个世上最孤独的灵魂，在欣欣向荣的麦地里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生前画画并不能给他带来名列，有的只是无尽的孤独和痛苦。为了艺术，他放弃了所有，然而艺术却抛弃了他，这是梵高的悲哀还是艺术的悲哀？齐克果说：“远在幼年，悲哀的倒刺便刺进我心，他在一天我便冷嘲热讽一天，一旦拔出，我就死了。”诗是生命的倒刺，它和诗人血脉相连，但画画何尝又不是一根生命的倒刺？或者可以说，所有痴迷艺术、科学的人，心中都刺了这样一根倒刺，它是生命的一部分，尽管疼痛，却无法拔除。如物理学之于爱因斯坦，音乐对于贝多芬，绘画对于梵高。 

      对痴迷于艺术的人而言，艺术是心灵的养料，没有它，心灵就会枯萎死亡，但同时，艺术又是一副摧残肉体的毒药，它让人痴让醉，却又杀人于无形。

      肉体，我所欲也；灵魂，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肉体而取灵魂也。这不是做作，是无法自拔，而我就是那个无法自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