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语
下班的时候顾语随着下班的人潮挤进了地铁,周围的人是日复一日的面无表情,他感到食指上传来的一阵细微疼痛,方才发现自己的倒刺还未痊愈。
许是由于换季的缘故,春夏交接,身体总是容易有些小毛病。据说倒刺是由于缺乏某种维生素,或者缺乏水分,顾语总记不得要喝水,以前好像是有个什么人提醒他长倒刺的话需要多喝水来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平时忙起来并不会注意到,如果偶尔刮过什么衣料觉得痛,那把翘起来的部分用指甲钳剪去就是了。但今天他得空再次好好端详,发现倒刺根部竟然已经肿了起来,里面有着血的颜色,看起来还真的称得上伤口。
他一边玩手机,一边用另一只手抚摸这个伤口,触摸带来一阵莫名的酥麻痛感,这种感觉他并不讨厌。接着司清风的名字从屏幕上方出现,顾语一愣,消息提醒很快消失了。
司清风发来一条消息。
当时是这样提醒的。如果是这种形式的提醒的话,多半是什么外部链接的分享,不是对话,不是表情,就是一个分享。大概是红包之类的,或者什么和自己有关的新闻。
他会捧场的。顾语这样想,他还会借这机会和司清风闲聊两句。像是终于揪到了一个线头那样。
但是点开对话框的时候,分享的链接上却并不是什么用词夸张的广告词。
我们结婚啦。
是这样写的。下面的图是婚纱照。虽然照片很明显加了什么韩式柔光滤镜,又只有很小的一张看不太清楚,但是顾语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上的那个人是司清风本人没错了。
说起来也很奇怪,本来也只能是他本人的请柬吧?但顾语还是点开链接,认真重新看了一遍那个网络请柬的内容。包括婚纱照,包括新郎新娘的名字。
是他本人没错了。
这个信息再次得到确认。顾语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一瞬间抱着的侥幸心理,内心又唾弃了自己一把,顾语啊顾语,你就死在他手上吧。
但其实他和司清风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他以为自己这是已经可以向前走的表现,但是那一瞬间他内心噼里啪啦涌出来的情绪提醒他,你以前只是在逃避而已。
他甚至都分辨不出来那些情绪是什么。难受吗,痛苦吗,伤心吗,绝望吗,好像也都不太像。他细细品鉴了一会儿自己的心情,发现除了胸闷得难受之外他没有办法调用任何其他描述感情的词汇。那可能是地铁里人太多了的缘故,上下班的时候总像沙丁鱼罐头。他冷静地甩锅给了地铁,打开了自己发小的对话框。
“卧槽司清风要结婚了!!!”
他用了万用词藻卧槽和三个感叹号,表示自己真的很惊讶。这样子惊讶的情绪将盖过他的其他情绪,他不想被人发觉。
“卧槽!!!”
那边回得也是够快的,而且只有感叹词和感叹号。顾语还在想怎么回复,那边又发过来了一个灵魂拷问。
“你要去吗?!!!”
我会去吗?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其实对方并没有邀请他。只发个群发的链接过来是怎么回事?连一句专门给他的,私人的句子都没有吗?
二,司清风
“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司清风才收到顾语的回复,对方甚至都没用他以前惯常使用的感叹号,而是一个略显冷淡的句号。这是什么意思?挑衅吗?
司清风开始难过起来。难过也说不上,就是……空落落的。像是放学后没有人的教室,打开后什么也没有的废纸箱之类的——有点“失望”——他换了个形容词。
他本来没想邀请顾语来参加婚礼的。所以在勾选群发名单的时候故意略过了他的名字,甚至往下滑好友列表的时候在G开头的字母那里都故意滑得很快,群发的信息还有一条是“诚挚地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样的官方说辞。但是发完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跃跃欲试并未偃旗息鼓,他还是忍不住给顾语也发了一个请柬。
官方说辞就别发了吧,他不喜欢群发的消息。那该说什么?我希望你来参加我的婚礼?这太……太不合时宜了。
但是对方此时的回答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又思索半晌,最终放弃和自己进行内心斗争。
“对啊。”他说。
这次那边倒是回得很快,“可以带家属吗?”
三,发小,取个名字吧叫朱程
朱程是第一个知道顾语喜欢不仅同年级还同性的司清风的人。
司清风是他们班上的语文科代表,真人像名字一样文雅,永远带着笑的,温和的,不疾不徐的。“没关系的”,他常常这么说,然后天大的事情在他那里都变成了小事。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稳定军心,安抚群众,在一帮高中小屁孩儿里面简直一股清流。顾语是他的反面,或者说其实就是普普通通咋咋呼呼的高中生,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两人在办公室认识,一个来交作业,另一个来接受批评教育。见的次数多了,莫名其妙也就熟稔起来。
当时朱程的第一反应不是好害怕你竟然喜欢男人,而是怎么回事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你竟然不喜欢我而去喜欢另一个野男人。
“没有办法啊。”顾语说。当时两人在天台上往下望,是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树木全都郁郁葱葱,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操场上。“他……他太好了,我在办公室罚抄检讨的时候简直就是靠他在续命,简直白月光。”朱程还没来得及吐槽这哪里听来的什么鬼少女怀春措辞,顾语又接着说,“我没有办法不去喜欢他,他天生就是让人喜欢的。”自家发小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天知道是哪里来的战争。
然后战争还绵延了好一段时间。朱程时不时收到顾语传来的战报。
“我艹,他今天穿的白衬衫真好看。”
“我艹,我今天和他打了篮球。他竟然也打篮球你能信?”
“我艹,他今天约我周末去他家写作业,我的天,学霸的约会就是到家写作业的吗?”
“我艹,我今天跟他表白了。”
“然后呢?!”朱程简直惊呆,你原来是认真的吗?!
然后朱程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人搞到了一起。
爱情真是没有理由啊。朱程忍不住感叹,“他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脸吗?”
“那自然是因为我有着过人之处。”顾语欠揍地哈哈笑起来,眼神里的得意根本掩不住。
然后就是标准的国产青春疼痛小说的发展。高考的时候两人去了相隔遥远的城市。顾语舍不得学霸为了他放弃大好前程,自己又考不上同一个城市的其他学校。时间空间人事物都变换,两人的聊天终于很难互相接话,电话的时间从一个小时缩短到十分钟,见面的时间局限到暑假,顾语怀着赌气的心思没有谈论毕业工作的情况,而司清风也没有问。然后就是一切的结束了。
——是他以为这是一切的结束了。当时也不是没有什么深夜买醉迎风流泪,朱程甚至会用煎熬来形容那个时期的顾语,只是十年后朱程再次从顾语嘴里听到那个久远的名字,想起的却是高中时期他跟自己说司清风故事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星星。大概时间过去,留下的总是些美好的东西,不然生活得多苦啊。
“你陪我去吧。实在不行假装一下我男朋友。”
顾语是这样回答自己要不要去做参加婚礼的问题的。
四,新娘,给个名字吧叫赵珮璎
“我觉得他不太对劲。”伴娘跟赵佩璎说。司清风在外面迎接客人,一贯的带着温和笑意。他永远都得体而令人舒适。赵佩璎穿高跟鞋站得脚疼,进来休息一会儿。
“哪里不对劲?”
“就是……太得体了。像个假人一样。你们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防御机制?”
赵佩璎并不是觉察不到。司清风以前得体,感觉还是活生生的得体,你勉强感觉得到他得体下的悲伤,愉悦,愤怒,快乐,可是今天,除了得体,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防御机制是心理咨询里的词语,意思大概是说在用某种潜意识的方法应对内心那些意识层面已经处理不了的焦虑。
司清风和赵佩璎结识于当地的同志服务中心,赵佩璎提供面向LGBTQ群体的公益心理咨询,司清风偶尔会来中心做志愿者。
“毕竟头一遭结婚嘛。”赵佩璎说。想了想又走出去挽住司清风的胳膊想给他提供支持,对方刚好正在接待两个朋友。
“怎么从没见过?”赵佩璎和两人握手,“有大帅哥就不介绍给我认识吗?”她语气仿佛在撒娇。
“我高中同学。”司清风微笑着把两人介绍给她。“这个是朱程,这个是……唔,顾语。”
他是不太对劲……赵佩璎看着他,开始从自己的感受里找寻某个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像个被设定为温柔模式的机器人一样。于是她满脑子都在反思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结婚前是不是应该就此议题作更多的讨论?他真的准备好作出这个决定了吗?
叫做顾语的那个人此时伸过手来:“嫂子真是漂亮,久仰久仰。”
那你们先聊。她莫名生了退场的心思,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有哪里不对劲,连带着这个礼节性的握手都颇有几分横刀过来的意味。对面司清风的两个高中同学仿佛也有了类似的感知,朱程几乎瞬间靠过来拦在了顾语前面,尽管动作很轻微,但那确实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性姿态。
……是那个人吗?她突然意识到。
五,伴娘,随便取个吧就叫张鸢
“诶?你怎么不和你同学一起?”
仪式已经完成。现在是敬酒环节。赵佩璎不想张鸢挡酒,让她先去外面待会儿。她一出来,却看到朱程待在外面。
“我出来抽烟。”朱程用脚点了点地下的一堆烟头,“里面真是尴尬。啊不……人家婚礼主场,我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
“尴尬?”也许是和赵佩璎在一起呆久了,张鸢也染上了咨询师奇怪的坏毛病,比如听见感受性词语就下意识觉得很重要。
“……就是,就是,尴尬啊!”他好像找不到什么描述,又吸了口烟,想把话题就此打住。
张鸢顺从地换了个话题:“你和司清风是高中同学?”
“不是,算是校友吧?顾语和他熟。”
“那你和顾语是……”
“我们——”
然后说曹操曹操到的,顾语也从里面出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朱程问他。
“太他妈尴尬了。”顾语捂住脸。
“什么时候走?”
“……再待会儿。”
朱程给了他一个白眼。张鸢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我去看看佩璎。你们聊。”
六,顾语
他设想中理应是非常得体的。
像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那样,尽管有点生疏,但是依旧是礼貌且矜持的,他会语气平淡地说,恭喜啊。就是那样的场景。
但是顾语果然再次高估了自己的演技。当司清风真的挽着新娘过来的时候,他的尴尬程度直接爆炸,匆匆逃了出去。
司清风没有跟出来。外面冷风一吹,顾语突然意识到自己暗中怀揣的期待,不得不又再度唾骂自己一次。
“算了走了走了。”他搂住自家发小的脖子。
朱程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在脚底摁灭。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隐喻的话,那就是约摸在烟头微小亮光熄灭的一刹那,司清风刚好从门口出来。
“顾语。”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以前那样的语气。由于日色已经西沉,他在室内灯光的映衬下是一个边缘镶着金光的剪影。还是以前那样的模样。
“哪有抛下客人跑出来的。”顾语第一反应竟然是揶揄两句。
“你不希望我跑出来吗。”司清风开始笑。
“……我先进去了,我好饿,我要吃点东西。”朱程说。
七,司清风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看着顾语。
“哦。”
“你就不想问我点什么。”司清风又开始笑。
“???问啥???”
“那我跟你讲吧。”司清风说,“不说的话我自己也不舒坦。”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顾语凑过去。
“日。你干嘛。”顾语紧张地往后靠。
司清风凑过去。从脸颊的方位贴近他的耳侧:“我和佩璎是形婚,她和张鸢是一对。家人催得紧,我又不打算结婚,加上户口的考量,于是打算先这样吧。”
“哦——”顾语拖长声地哦了一下,“who cares 。”
“顾语。”司清风真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尽管顾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到气息拂过脸颊,“你演技从高中开始就很不好。”
八,倒刺
婚礼结束后,顾语在司清风的城市呆了两天。司清风夫妇和张鸢做地陪玩了一遭。离开的飞机在下午,有明晃晃的太阳。他从司清风手上接过行李,衣料拂过倒刺,顾语方才又一次想起自己的倒刺竟然还没有好转。
“你可以多喝些水。”司清风叮嘱他,“涂抹维E也会有帮助。”
他叮嘱的话语非常熟稔自然出来的那一瞬间,顾语突然绝望地意识到,这个倒刺大概不会好了。
“谢谢。”他本来想说些别的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身和朱程汇入了安检的人流。
他们可能在背后看着他们消失在闸门尽头,也可能没有。顾语头一次感到这并不重要。朱程凑过来贼兮兮地问他情况怎么样了,顾语想了想,问,你长过倒刺吗。
一种你平时注意不到,但是当你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就无法忽视的东西。称不上病,但又确实恼人。它可能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自行消失,也可能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变成血淋淋的伤口。但你知道它终会痊愈,也清楚它迟早有一天会再度出现。
——就是那种感觉。
他走进安检口。行李放到架子上,发出沉重声响。声音混入一片嘈杂。也许其中也混杂着司清风的声音,但都一并,成为了人群的杂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