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摘录自蒋勋老师的《吴哥之美》
一、吴哥国王与代表建筑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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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真腊风土记》
元代成宗铁穆耳可汗,在元贞元年(1295)派遣了周达观带领使节团出访今天的柬埔寨。周达观在成宗大德元年(1297)回到中国路途上耗去大约一年,加起来,前后一共三年,对当时的真腊做了现场最真实的观察记录,从生活到饮食、建筑、风俗、服饰、婚嫁、宗教、政治、生产、气候、舟车……无一不细细描述,都写在《真腊风土记》中,“真腊”就是吴哥王朝所在地Siam Reap的译名。
这本书共8500字,分成40则分类,实为全面详尽展现13世纪的柬埔寨历史的百科全书。
真腊王朝强盛数百年,周达观写了《真腊风土记》之后一百多年,到了1431年,王朝被新崛起的暹罗族灭亡。真腊南迁到金边建都,故都吴哥因此荒废,在历史中湮灭。宏伟建筑被丛林覆盖,高墙倾颓,瓦砾遍地,荒烟蔓草,逐渐被世人遗忘。数百年后,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真腊辉煌的吴哥王朝。但是,历史上留着一本书——《真腊风土记》。这本书收录在《四库全书》中,被认为是翔实的地方志,但是只关心考试做官的民族,对广阔的世界已经没有实证的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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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被汉文化遗忘的书,却被正在崛起、在世界各个角落航海、发现新世界的欧洲人看到了。法国雷穆沙在1819年翻译了法文本《真腊风土记》。它令法国人大为吃惊,他们相信,周达观如此翔实记录的地方,不可能是虚构。他们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地方叫真腊。1860年,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穆奥就依凭这本书,在丛林间发现沉埋了四百多年的吴哥王朝。1902年,去过敦煌的汉学家伯希和重新以现场实地考证,校注法文版《真腊风土记》。1936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文版《真腊风土记》出版,日本已经开始觊觎东南亚,准备帝国的军事扩张。1967年,英文版《真腊风土记》问世。1971年,柬埔寨刚刚脱离法国殖民地不久,没有自己国家的历史文献,李添丁先生就将周达观的翔实历史从中文又翻译成柬埔寨文。
现在看来,13世纪吴哥的历史文明,柬埔寨自己也没有留下文献,只有周达观做了最翔实的现场记录。高棉内战结束,世界各地游客涌入吴哥窟,2001年就有了新的英译本,2006年又有了新的德译本。全世界游客到吴哥,人人手中都有一本周达观的书。一位13世纪的探险家,一位伟大的旅行者,一位报道文学的开创者,他的书被自己的民族忽视,却受到全世界的重视。
三、高棉的微笑
战争,无论诸神的战争或是人世间的战争,到了最后,仿佛并没有原因,只是原本人性中残酷暴戾的本质一触即发。
阇耶跋摩七世在位期间,吴哥国势达到巅峰。晚年的阇耶跋摩七世,年迈苍苍,经历过惨烈的战争,似乎想合上双眼,冥想另一个宁静无厮杀之声的世界。他已经从印度教改信了大乘佛教,许多原始欲望官能的骚动,逐渐沉淀升华成一种极其安静祥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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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阇耶跋摩七世使吴哥的建筑和雕刻有了新的风格——巴扬寺高处49座尖塔上一百多面静穆佛头的微笑。战争消失了,尸横遍野的场景消失了,瞋怒与威吓的面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静定的微笑,若有若无,在夕阳的光里四处流荡,像一种花的芳香。连面容也消失了,五官也消失了,只有微笑,这个微笑被称为“高棉的微笑”。
但阇耶跋摩七世可能没有想到,战争与屠杀,在这个曾经一度繁华的国度连续不断地发生。
公元1431年,暹罗人入侵,据说屠杀了上百万人,黄金财宝被劫掠一空,腐烂的尸体在湿热的环境化成戾疫,人民接二连三逃亡,城市被遗弃在血腥和腐臭之间。数百年间,树木藤蔓纠葛,吴哥被丛林湮没了。
20世纪70年代,法国在东南亚的殖民地陆续独立。柬埔寨、越南,殖民的统治者一走,那些初独立的国家就都陷入残酷内战。“红色高棉”开始残酷屠杀,数百万人被以各种方式虐杀。如今金边还留着博物馆,留着人对待人最残酷的行为,比动物更粗暴,不忍卒睹。
在吴哥城门的每一个角落,在巴扬寺每一座高高的尖塔上,在每一个清晨,被一道一道初起的曙光照亮。一百多个微笑的面容,一个一个亮起来,使每一个清晨都如此美丽安静。那些微笑是看过屠杀的,15世纪的大屠杀,20世纪的大屠杀,它都看过,它还是微笑着,使人觉得那微笑里都是泪水。
屠杀的年代,他一直如此静穆地微笑着。他微笑,是因为看见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吗?或者,他微笑,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领悟?美,也许总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可解的,属于理性、逻辑、科学;不可解的,归属于神秘、宗教。而美,往往在两者之间,“非有想”、“非无想”。
我是为寻找美而来的吗?我静坐在夕阳的光里,在断垣残壁的瓦砾间,凝视那一尊一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面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微笑的面容。
哭过、恨过、愤怒过、痛苦过、嫉妒过、报复过、绝望过、哀伤过……一张面容上,可以有过多少种不同的表情,如同《罗摩衍那》里诸神的表情。当一切的表情一一成为过去,最后,仿佛从污泥的池沼中升起一朵莲花,那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了爱恨,超越了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
我一次一次去到废墟现场,独自一人,或带着朋友,学习可以对前来乞讨的残障者合十敬拜,学习跟一个受伤或被触怒的游客微笑,学习带领朋友清晨守候在巴扬寺,每个人一个角落,不言不语,静待树林高处初日阳光一线一线照亮高塔上一面一面的微笑。我看到每一个朋友脸上的微笑,我知道自己也一定有了这样的微笑。
四、帝国的文明
巴芳寺(Baphuon)是吴哥帝国昔日的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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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意义是什么?帝国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在昔日华丽而今日已成荒烟蔓草的地方漫步徘徊,我也许想知道的是“国家”、“帝国”、“王朝”如何形成如何扩张,又如何巩固、如何延续。我更根本的问题可能是:“帝国”的存在,对谁有意义?“国家”对人民的意义是什么?
我当然也在想,我今天居住的城市,一千年后,有一个观光客走来,他在遗址废墟里会找到什么?他会对我今日生活的内容有好奇吗?他会景仰我们今日的生活吗?
他当然对我们今日权力和财富的掠夺没有兴趣,他或许会在我们今日留下的建筑里徘徊,凝视一件我们今日的产品,思索我们的文化品质,而那件产品会是什么?
吴哥窟我一去再去,我想在那里寻找什么?我只是想证明曾经优秀过的文明不会消失吗?而我的文明呢?会被以后的人纪念吗?或者,我们只有生存,还没有创造文明?
吴哥窟是使我思考自己最多的地方。
我走在巴芳寺长长的引道上,走到底端,应该面对正殿的高俊雄伟。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高耸的寺塔,却是一片乱石土堆,看起来像一堆坟冢。一刹那间,好像听到石块里的哭声或笑声,他们好像要站立起来,要努力走到自己原来在的地方,重新组成巴芳寺。
五、庶民的生活
所有我们今日欣赏的埃及艺术,其实是金字塔顶端最高层级、极少部分人所享有的生活内容。也可以想见,一个长达一千年的时代,绝大部分人的生活只是随波逐流,在时间里湮没,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用社会史的角度去看艺术,艺术的不朽或许只是一小部分的精英拥有的特权:希腊的雕像与谁有关?宋代的山水画是哪些人在欣赏?
值得特别一提的例外是巴杨寺。这所由阇耶跋摩七世修建的陵墓寺庙,在四周的石砌墙壁上刻满浮雕,其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庶民生活的图像。
巴杨寺的浮雕长达1200米,战争是主题,如叙述诗一般,缓缓行进。在浩大壮观的历史场景里,活跃着细小的庶民生活的愉悦幸福,庶民的生活借着战争的史诗被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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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里的一名陶工正专心在辘轳上用手拉坯,制作陶器。他们专注着,仿佛旁边的战争与他们无关。百姓手里抱着公鸡,两人面对面,吆喝着公鸡上场互斗。有人在市场棚屋顶下卖鱼,有人悠闲地坐着下棋。
千年前,一名工匠被分配到这块巨石前雕刻,他停下、休息酸麻的臂膀,短暂的思考后,重新拿起斧锤、凿刀,刻下了这庶民的生活。
这些优美又充满活泼生命力的浮雕,真是人类的奇迹。一步步走下去,在文字上阅读起来颇艰难的史诗,竟然变成了视觉上浅显易懂的生动画面。
文明正是在宇宙天地山川之间,寻找人的定位吧!
六、玲珑剔透的石雕艺术
石雕艺术的极致精美,表现在10世纪中期的“斑蒂丝蕾”(Banteay Srei)。这座俗译为“女皇宫”的建筑,修建于公元976年,距离由砖改造为砂岩的巴孔寺已将近一百年,砖雕无微不至的细密繁复却已转化为不可思议的石雕工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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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蒂丝蕾以极尽奢华的方式装饰门楣。许多门框的高度只有108厘米,宽度30厘米,几乎没有实际的功能,似乎只是为了装饰而存在。门,不再是建筑上一种实用的空间;门,仿佛是无比华丽庄严的象征。
繁复的雕工,使人忘记了这是砂岩上的雕刻。这是织锦,是一根一根细致纤维的穿梭编织,吴哥王朝的工匠却在坚硬的石头上完成了。
美也许是一种难度的挑战吧!
或许,我曾经是这里的一名工匠,被分配到一块不大的门楣上做细雕的工作。我无思无想,好几个月只是做着磨平的工作;我无思无想,把花样细细描绘在石块表面上;我无思无想,不能确定那些细致的雕刻是在石块上,或已是在自己身上再也擦拭不去的美丽纹身了。
夏日炙热的阳光使一切静止,连树上的鸟雀、草丛中的小虫都停止了鸣叫。我睡梦间恍惚看见女神们缓步走来,静定站立着,露着浅浅的微笑。她们看到石壁间刚雕好的神龛,围绕着如蔓草一般弯曲旋转的浪花,浪花升起了台座。她们略作思量,便提一提裙裾,站上台座,决定那是她永世驻足的所在。她们知道这一次睡梦可能长达千年,再醒来时,我还会再来,在众多游客间走过,把她不慎遗落在石壁下的花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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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学雕刻的技巧,需要一块质地坚硬细密的石块,需要有好体力,需要有精良的斧凿刀锤。你也需要一名好师傅,教你入门的技巧。但是,别忘了,有一天,在不可知的某个夏日午后,不可知的一朵花的坠落,使你失了神、忘了雕刻,却从心里记起了美,你便有幸知道,美是多么愉快欣喜的领悟。
那一朵花不知何时坠落?
七、形式还原的建筑美学
塔高寺在大吴哥城的东门外,是阇耶跋摩五世在大约公元1000年后修建的。这个寺庙并没有完成,保留了石块砌建的粗坯形式,还没有雕刻。
没有继续修建的原因,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建造中遭雷火击打,朝廷认为是不祥之兆,便放弃了修建。另一种说法是归咎于选择的石块太过坚硬,不适于雕刻,因此只保留了石块砌建的建筑雏形,雕刻的部分没有进行。无论何种原因,塔高寺在吴哥文化的建筑史上都已成为异常珍贵的资料。
一般说来,吴哥王朝的建筑,因为雕刻装饰极尽华丽繁复,有时会抢夺了建筑本身的结构力量。塔高寺却是因为意外的原因中止了雕饰,使整个建筑保存了结构单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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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高寺是一种形式的还原,使美归零到只是材料和结构本身:
塔高寺是空白的画布,是未经渲染的纸,是尚未构成旋律的音符,是正在暖身的舞者的身体,是等待被捏塑的泥土,是期待被开发的玉石,是张没有完成五官的面孔…是天地初始时的寂静,使我静坐而不冥想。
“未完成”常常成为世俗人们的遗憾,“未完成”却又常常是艺术创作上发人深省的启示,知道如何适可而止,知道无论如何努力巧夺天工,毕竞最后还有不可思议的天意。
欧洲的传教士在17世纪前后陆续有对吴哥文化的报道,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被译为法文、英文,成为探险者寻索古文明的重要蓝图。18世纪欧洲海洋霸权向全世界扩张,四处争夺殖民地,探险家对异域的好奇和军事征服同步进行。1858年法国自然学家亨利·穆奥深入热带丛林,“发现”了吴哥城,1861年他的探险报告在欧洲引起轰动,1863年法国的海军即进入吴哥,柬埔寨被强迫成为法国殖民地。
亨利·穆奥所谓的“发现”吴哥,已常被检讨殖民主义的学者所批判。吴哥城一直存在,也一直有当地的人民在其中生活,甚至较早到此地传教的耶稣会教士也尊重当地文化的独立性,并未夸张白种人的“发现”。
几百年间,原来盛世时代的城市规模,逐渐被热带快速成长的雨林植物蚕食。渗透一粒种子掉进石块的隙缝,慢慢发了芽,向下寻找水源的根茎到处流窜,向上寻找阳光日照的枝叶壮大扶疏,石块被撑裂了,齐整的结构松动了坍塌了,甚至被强大有力的枝干举起。石块和树根,雕像和藤蔓,艺术和岁月,变成不可分离的共生体。
八、吴哥寺的黎明
接近赤道的吴哥,其实没有明显的冬季,即使在温度最低的一月,中午日正当中,气温一样高达38摄氏度。只有在日出之前、日落之后,温度维持在25摄氏度左右,尤其在不下雨的干季,才特别觉得舒适。当地的人告诉我们,这个季节日出的时间大约在六点十五分,这时的夜色里,满天都是星辰,天空澄净无云,好像要准备迎接一个盛大的黎明。通向吴哥寺的大道上,许多疏疏落落的人影,吴哥寺著名的日出还是吸引了很多早起的游客。到了吴哥寺入口,四面汇聚的人群更多了,幸好寺庙前引道广场的空间非常大,190米宽的护城河,475米长的引道,入口五座塔门宽度是350米,这样宽阔的尺度设计,涌进了这么多人,还是觉有余裕的空间。
引道入口两边有几株高大扶疏的菩提树,树龄有八百年以上,据说是佛陀在菩提伽耶(Buddhagaya)悟道的那棵菩提树引来的种子。佛陀树下悟道之后,那棵菩提树被尊奉为神圣的象征,早期佛教艺术不敢直接有佛陀造像,大多就用株菩提树代表佛陀。吴哥寺前的菩提,大约种植于宋元之际,只是不知道是从哪里引进的种子。菩提的叶子如心形,有细长的蒂,风微微吹,一树的叶子都在颤动好像灵敏颖悟的心,可以感受四方来的风。
黎明的曙光从很远的天际开始亮起,天地间寂静无声,好像等待君王天神降临。吴哥寺修建在苏利耶跋摩二世期间,我忽然想起,“跋摩”是“宝座”,“苏利耶”则是“太阳”。他建造这座寺庙,纪念自己,为自己立了宝座,也为太阳立了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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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哥寺前面的两方水池,方方正正,坐落在引道的两边,像两面明亮的镜子,高耸的吴哥寺的塔尖,倒映在水池中,产生华丽虚幻的美,使人想到佛经说的“镜中花”、“水中月”,吴哥城许多寺庙都有水池的设计,但是很少水池能产生与实体建筑如此相映照的微妙关系。“实”与虚”,“有”与“无”,吴哥寺体现了最深的东方哲学,使人想到两年前老子说的“有无相生”,使人想到更早佛经开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都在哲学的层次上赋予“空”、“无”真实的存在意义。因此,我等待的吴哥寺的黎明,也只是时间意义上的一个虚幻假象吗?
我坐在池边,看池水波光粼粼,波光间浮着一片一片绿色莲叶,莲叶冒出一一红莲。我从朵朵红莲中看到日出前的天光,红莲含苞,像一只只的手,召唤出了黎明吴哥寺沉静在水里,背后的天光透露出浅浅的红。红,像淡淡血渍,从灰黑夜色的薄纱里渗透出来。红逐渐加深,愈来愈浓重,逼出吴哥寺更鲜明的轮廓。吴哥寺是吴哥王朝鼎盛时期的建筑,黎明的曙红像是要重新回忆昔日的辉煌。红,像深深嵌入血肉的记忆血渍的红里闪出了金色的光,金色在水波里跳跃,像贵重的织锦。红莲慢慢绽放,水池四边的鸟雀鸣叫啁啾。黎明开始了,黎明浩大的光宣告生命苏醒,一轮金红色的太阳从建筑背后升起。吴哥寺的黎明,像一堂早课。我闭目凝神,看到血色金光,看到朵朵红莲,看到一个帝国已经逝去的灿烂辉煌。
日出之后,有人鼓掌,好像看完精彩表演;有人默默离去,若有所失。美的显现,使人欢欣鼓舞;美的显现,也使人忽然如见本心,沉默感伤,悲欣交集,无以名状。花开花谢,生死起灭间诵读传唱,等待个人领悟。
九、美,总是走向废墟
吴哥其实早已是一片废墟。五百年前吴哥就被毁灭,城市被火焚,建筑上的黄金雕饰和珠宝被劫掠,人民被屠杀尸体堆积如山,无人收埋,致死的传染病快速蔓延,最后连侵略者也不敢停留,匆匆弃城而去。吴哥被遗忘了,热带大雨冲去了血迹,风吹散了尸体腐烂的臭味,白骨被沙掩盖,血肉肥沃了大地,草生长起来,大树扶疏婆娑。
欧洲人在19世纪最强盛的时候走进了吴哥,他们赞叹吴哥文明,赞叹建筑之美,赞叹雕刻之美,他们从墙上砍挖偷盗精美的神佛,甚至把整座石雕桥梁拆卸带走。
我面对的是一个冥想的空洞,那精细雕凿的神龛一个消失的人形。它仍然端坐着,它仍然陷入沉思,它还在冥想,而它的肉身已消逝得无踪无影。廊的尽头是一道门,门两侧侍立的女子,手持鲜花,衣裙摆荡,应该是婀娜多姿的妩媚,却因为整个建筑的崩毁肢解,女子的身体也从中央分开,分解成好几块。这是再也拼合不起来的身体,好像身体的一部分在寻找另外一部分。头部大多不见了,留下一个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身体。我想到“佛”这个字,从梵文翻译而来,采取了“人”与“弗”的并置。“弗”是“没有,“一是存在的消失;那么,“佛”也就是“人”在消失里的领悟吗?
我在废墟间行走,不知道自己如此短暂的生命是否可以通过、经验、体会上千年繁华刹那间成为废墟的意义?有时候我倚靠着一堵倾颓的废墙睡着了。我想停止行走,停止下来,没有继续接下来的行程,没有此后的规划,我想静静在睡梦的世界,体验时间的停止。我想觉悟:自己的短暂生命,城市繁华,帝国永恒,都只是睡梦里一个不真实的幻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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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哥的建筑美吗?吴哥的雕刻美吗?为什么一直到此刻,使我错愕悸动的,其实是那一片片的废墟?那些被大树的根挤压纠缠的石块,那些爬满藤蔓苔藓蛛网的雕像,那些在风雨里支离破碎的残砖断瓦,那些色彩斑驳褪近后繁华的苍凉,那些原来巨大雄伟却在岁月中逐渐风化成齑粉的城垣宫殿,一个帝国的永恒,也只是我靠在倾颓的墙边,匆匆片刻睡眠里一个若有若无的梦境吧!
19世纪欧洲人在强盛的巅峰走进了吴哥废墟,他们震惊古文明的伟大,他们想占有美,他们用最贪婪粗暴的方法掠夺美、霸占美,试图把美占为己有。但是,美从不属于任何私人。美无法掠夺,美无法霸占,美只是愈来愈淡的夕阳余光里一片历史的废墟。帝国和我们自己,有一天都一样要成为废墟;吴哥使每一个人走到废墟的现场,看到了存在的荒谬,或许惨然一笑。斤斤计较艺术种种,其实看不到真正动人心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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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总是走向废墟。
因为微笑,文明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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