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城乡差距的迅速拉大,家乡绝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加之种地的净收益日益减少,几乎所有的山地被撂荒了。鉴于从市场上买来的面和油等的质量和安全问题,留守在家的人们还在耕种着山脚下少量的川地。就其粮食产量来说,约莫能满足留守在家的人们的日常食用。因此,家里存有粮食的人们极少,要想买到当年的粮食,非常困难。
一年前,我托亲戚联系到邻村的一户人家,去买她家同意出售的小麦。
进屋后,见到主人一家。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见面后她说她认识我,曾因她亲戚家里有事随亲戚来过我们家,她也知道我是一位老师,因此我们倍感亲切。在她给我们倒水招呼我们的同时,我为了表示谢意,向家里和周围的人开始敬烟。我环顾了现场一圈,看到家里的炕上平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我估计是大姐的丈夫,于是首先给他敬烟。听见我走到他的身旁,看见了我递过去的烟,平躺着的大哥眉毛向我一转,向我招手说:“我不吸烟,你们吸吧。”大姐也微笑着对我说:“他不吸烟。”我发现平躺在炕上的大哥从我们进屋后始终未翻身,我顿时想起了我二十多年前听说的一个人。当时我听说,该村有一个人在外当厨师,在后厨工作期间,因被掉落的面粉袋子砸中,导致下半身瘫痪。估计我眼前的这位大哥可能就是。考虑到个人的隐私问题,加之我不想再让全家在我冒昧的关心中再次回忆起痛苦不堪的遭遇和由此带来的这么多年的艰辛,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大姐互相问候我们两家其他的事。期间,我看到大姐家的四合院里,三面建有房屋,估计都是十多年前建起的砖木结构的。与全村大多数人家近年来建起的漂亮洋气的房屋相比,略显滞后,但是院落内外及其屋内相当整洁有序。大哥平躺着的炕上,被褥非常干净整洁,大哥面容白皙,气色很好,音色圆润,头发干净,状态舒适。大姐从容乐观,自信坚强。从交谈中得知,坐在我旁边的他们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距家四十公里外的一所学校任教。当初儿子参加工作时,亲戚们建议让孩子到离家较近的学校工作,工作之余方便帮助父母们料理农活和家务,但是他们坚持不拖累孩子,让孩子尽力到外面去发展。当我非常抱歉地说我需要买500公斤左右的小麦时,大姐非常爽快地回答说:“我们家里存有2000多公斤的小麦呢,这几年小麦的价钱低,我们一直没有卖。今天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把今年刚收的小麦买给你。我们的小麦品种都好,今年长得也好,我都晒得很干,收拾得很干净,过会儿由你挑选。”
当大姐带我们走进她们储存粮食的厢房时,只见一袋袋的粮食被一层层摆放得整整齐齐,向生命的卫士一般在守护着这个家。大姐依次向我们介绍说,哪些是今年收的,哪些是去年收的,哪些是前年收的,哪些是这个品种,哪些是那个品种,如数家珍般地像在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姐向我推荐了当年长得最好、出面率最高、擀出来的面条最好吃的品种,并把袋子一个个打开教我现场逐一查验小麦的颜色、麦粒的饱满度、干湿度、纯净度等。尽管我反复阻拦,但是大姐还是坚持把十几个袋子都逐一打开了,边打边说:“我们都是庄稼人,既然收人家的钱,就得对得住人家,绝不能把不好的粮食买给人家。”大姐在我们来之前,早已准备好了用于称重的秤、绳子和抬担等工具。由于我们使用的是杆式的秤,每次只能称重两袋,十二袋的小麦只能分六次称重。在称重时,大姐总是坚持每次少计量一二斤,解释说:“都是我们自己种的粮食,送你点没有什么。”最后算总账时,大姐又坚持把几十元钱的零头取掉了。尽管我再三坚持給,但是她始终不要,说:“我们说话算数,说不要就不要。”看着从大姐手里接过的十二袋沉甸甸的小麦,想想大姐春夏秋冬独自耕种这些小麦的艰辛历程,再掂量一下我即将付给大姐的这几张轻飘飘的钞票,我顿觉这点钞票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在往我们的三轮摩托车上装小麦时,除了大姐的儿子在帮助我们的同时,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默默帮助我们扛小麦袋子。当装载完毕我敬烟表示谢意时,我发觉他智力方面可能有问题。
回家的途中,我向带我去拉小麦的亲戚证实,我的估计和感觉都属实。那位平躺在炕上一直没有翻身的大哥就是二十多年前在外当厨师时不慎被掉落的面粉袋子砸中导致下身瘫痪多年的那个人,刚才默默帮我们扛小麦袋子的中年男人是一位先天性智力残障者,是大哥的弟弟。这么多年来,大姐独自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硬是用种庄稼的微薄收入和农闲间隙在附近打零工挣来的钱苦苦支撑起了这个家,同时把大哥兄弟俩都照顾得非常好,把儿子也供济到了大学毕业,现在已经参加工作。
今天,当我倒出一年前从大姐手里接过的小麦时,突然发现装着非常干净的小麦的一块多钱的蛇皮袋子里面曾被大姐用大大小小的布料手工缝补过多处。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大姐在深夜灰暗的灯光下独自缝补别人随意可以扔掉的不值钱的蛇皮袋子的情景。
苍天曾给了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入口,但是未必给我们每个人留下了生命的出口。许多情况下,面对多舛的命运和生活的暗伤,我们除了默默地承受和顽强地独自缝补,别无选择。大姐坦然地选择了自强不息的人生,与命中注定的亲人相依为命,负重前行,过让自己灵魂安宁的生活,把命运的暗伤缝补出了不辱使命的坚强和尊严。我的姐姐为了生活,曾在天南海北的大城市干家政服务多年。她曾不止一次地给我感叹说:“那些城市里的人,即使和父母居住在同一个小区,但是一个月能回来看望父母两次的人,就已经算是很孝敬的了!”
此时,我们正吃着大姐用辛勤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可口的粮食。
我想,鸟语花香、芳香四溢的四合院里,平躺在热炕头的大哥,也正吃着大姐精心做的热气腾腾的饭菜,侄子在给他傻笑的叔父讲述着校园里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的可爱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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