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大学毕业的次年,单位组织去北戴河。
暮色中,大客车沉重地发动了。从鲁西南向东,向北,车灯像雪白的刺刀,一头扎进华北平原的苍茫里。一路上,我偎着末排车窗,将玻璃拉开一条缝,让风扑打着脸。
夜色迷离,脑海里飞舞着群蝗般的念头:政治的、文学的、电影的、古今的、现实的与虚构的……似乎并非在旅行,倒像是一个化了装的逃亡者,一个隐私超重或携带理想的人,一个穿越历史江湖的游侠,一个投奔信仰或爱情的左翼青年……渐渐,鼾声四起,整辆车成了我一个人的马匹,脱缰的感觉,千里走单骑的感觉,浩荡而幸福。伴着满天繁星,我看见了蝌蚪般的村庄,看见了泰山,看见了黄河,夜色中,它们恢复了古老的威仪……看见了灯火未凉的京津城郭,影影绰绰,像遥远的宫阙,像刚经历了一场辉煌或浩劫。再向东,向北,我看见了山海关和玄铁般的山体,它像牢房,关押着狼嗥声、剑戟声、喊杀声……黎明时,我闻见了礁石的气息、海带的腥味,我听见了巨大的澎湃声,像播放了几十万年的老唱片。
兴奋,睡不着,都因为太青春了。
青春,内心有汹涌和迷幻,血液里流淌着可燃物。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海,第一次醒着穿越那么完整的夜,第一次把陆地走到了消失为止。
这样的经历再未有过,但它常帮我忆起一些涉夜的细节,比如:儿时滂沱雨夜里的钟摆声、丁香花开和窗台上的猫叫;《夜行的驿车》中安徒生那火柴般倏然明灭的恋情;托尔斯泰午夜出走的马车和弥留的小站;作家师友刘烨园曾用过的网名“夜驿车”……我生活中重要的人和事,皆是在深夜入场的。
十年后,给央视《社会记录》做策划时,我说,一档深夜节目,它要有深夜气质和深夜属性,你要知道此刻哪些人醒着,他们是谁,为什么醒着。
你要重视在深夜和你发生联系的人,那是灵魂纷纷出动之际,那是一天中生命最诚实、最接近真相之时。
那场千里夜行,还奠定了我对“北方”整体的精神印象:无论于地理还是人文,它都让我想到了“辽阔”“严酷”“苍凉”“豪迈”“忧愤”“决绝”这些词,想到了朔风凛冽中的苏武牧羊、昭君出塞,想到了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作为历史器皿和时间剧场,它适于上演飞沙走石、铁马冰河、刀光剑影,适于排练政治、史诗、烽火、苦难和牺牲;较之南方的橙色和诗意,它是灰色和理性的,有着天然的冷调气质和悲剧氛围。就像五岳之首的泰山,少灵秀,但巍巍然、磐重巨制,方位、形貌、质地、褶皱,尽显“王者”“社稷”之象,是权力录取了它。
北方,北方。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确信,自己的血脉里住着它的基因。我性格成分中的忧郁、激烈、锋芒、刚性、爆发力……都源于它。是它,在意志、秉性上给了我某种冷峻、坚硬、深沉和笔直的东西,尤其是对家国、信仰、英雄、正义等高大事物的热忱。
我向日葵般飘扬的青春,我野狼般呼啸的青春,我麦芒般嘹亮的青春,我裹在立领大衣里桀骜不驯的青春,是北方给的。我的良知,我的血性,是北方的疾风唤醒的。
我是它的孩子,我是它的人。
——《北方,北方》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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