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失去一切的人》是比《1984》和《动物庄园》更让我喜爱的反乌托邦小说,它甚至还有点反反乌托邦的味道。
它是读客熊猫版“海恩系列”三本之一,另外两本是《黑暗的左手》和《世界的词语是森林》。《黑暗的左手》想要探讨性别在暴力中的作用,勒古恩就创造了没有固定性别的格森星人以及他们的社会和文化。乔治·马丁《冰与火之歌》系列中hand of the king这个说法的灵感好像就从《黑暗的左手》中来。前段时间《阿凡达》重映时我才恍惚发觉:电影中树与树、生物与生物彼此联结形成一个超级系统这种世界观设定,以及看似先进的工业文明野蛮入侵盖亚行星的故事背景,似乎都与《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很像,其相似程度比《疯狂的外星人》与《乡村教师》的相似程度大多了。《失去一切的人》在分量上丝毫不逊色于前两本书,而且它还是这个系列最好读的那一本。
科幻小说的风格类型多样,但常常与作者的专业背景、兴趣爱好紧密相关。刘慈欣的工程师身份使他的作品在技术细节上详细精确,整体上看就很硬核;韩松的作品则透露出新闻从业者的独特视角,医院、车站、地铁乃至厕所都能成为他连接现实文化与想象疆域的通道;罗伯特·索耶的古生物学爱好让他能够在不同的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探索生命在尺度、形态、思维模式、社会组织形式等方面的多样性;勒古恩的作品则到处都能透露出她的人类学和社会学背景。
这本书在一个叫做乌拉斯-阿纳瑞斯的双星系统中搭建起一个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比较观察“大棚”。
乌拉斯是已知有人类存在的几个星球中最为富庶的一个,气候宜人、风景优美、物种丰富,被几个政治理念和综合实力不尽相同的国家分治,整个星球有一套言之成理的主流文化和价值观。
阿纳瑞斯上生活着从乌拉斯放逐而来的无产、无政府“奥多主义者”。他们的先辈是乌拉斯的革命者,在冲突之后被允许在乌拉斯的卫星阿纳瑞斯上建立自己的社会。他们以精神领袖奥多的理论与著作为指引,几代人之后在贫瘠匮乏的阿纳瑞斯建立起一个以公社为基本单元的社会,努力克服环境带来的困难,过着集体主义的简单生活。
他们没有财产、没有货币、没有法律、没有监狱、没有政府、甚至语言中都很少用到物主代词;每个人都住集体宿舍、吃指定食堂、到仓库领取需要的物品,大致按照能力和意愿得到工作,但每隔一段时间又会轮岗到艰苦、危险或者条件不好的工作岗位上;性别平等、没有正式的婚姻制度;资源分配、运输调度、教育科研等社会运作由PDC、教育协会等组织协调完成,组织成员保持轮换;个体又可以通过一定的程序创立新的协会组织来达到特定的目的。
全书结构十分精巧,以阿纳瑞斯的顶级物理学家谢维克在两个星球上的两段际遇为线索,两条线交替叙述,时间上首尾相接。从目录上看,除去开头和结尾两章“阿纳瑞斯-乌拉斯”和“乌拉斯-阿纳瑞斯”的标题暗示往返两趟旅程外,中间章节依次以两个星球的名字为题,交替推进谢维克的两段人生经历。两个社会的特点以及水面下隐藏的问题,都随着这些经历与故事的展开缓缓露出真容。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人人平等自由的阿纳瑞斯上,竟然也有“边缘人”存在。他们顶着严酷的自然环境,搬离公社,独自或者少数人一起在野外独自生活。
虽然没有法律和监狱,阿纳瑞斯人却无时无刻不处于他人监视和评判的眼光之中,从小到大的集体生活,稍有偏离“正轨”的言行就会被纠正或者批评。这些非正式的压力使得所有人呈现出整齐划一的行为和价值,少有人能够自觉。
谢维克在成长过程中也因为自己的天赋与兴趣与其他小孩不同而遭到排挤,成人之后进入星球最好的研究机构工作,更是发现在看似平等的社会中也存在并不被言明的差异。学院食堂的食物供应明显比其它地方精致充足;在这里一些人可以分配到单人宿舍;在整个世界都干旱的情况下,首都的植被并没有像其它地区一样选择更实用的“针叶”品种,甚至还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让人感到奢侈。
渐渐地,他还发现,如此民主的组织结构下,学术界的资源和权力竟然还是被一个人牢牢把持,并且这个人仍然在不断利用手中的权力压榨其它研究者的成果,甚至据为己有。艺术家创作的作品、研究者建构的理论都可以被放进意识形态的框架下批评或者褒扬,所有人都深信的“奥多主义”在奥多死后被无限阐释。
谢维克逐渐走近、理解“边缘人”,最后决定背着“叛逃”的罪名出走乌拉斯。
谢维克最关键的成就,也是旅程得以成行的筹码,就是他的关于时间的新理论——共时理论。这个理论中,时间之矢只是人的主观感觉,而时间本身像是一本已经完成的书,过去、现在与未来一直都存在,只是我们作为读者,想要领会书中的故事就只能顺着页码一页一页翻阅。由此,因果也不过是我们线性时间概念下的错觉。共时理论可能为物理学突破瓶颈,实现信息超距传输、发起星际旅行革命提供基础,这是乌拉斯安排谢维克到访的根本原因。巧妙的是这个理论还与全书的结构形成了宏观与微观、整体与局部的呼应。
到达乌拉斯后,谢维克似乎来到了天堂。在自己的文化一直不遗余力丑化的这个“月亮”上,每个人都彬彬有礼,环境怡人,物资充足,生活精致,还有水平不错的同行与他做对等的专业讨论。但是——“但是”永远不会缺席——他渐渐发现了自己被政府有意隔离在精英圈层内,像奶牛一样精心豢养起来,只为让他完成共时理论的研究。
乌拉斯的真实面貌随即在他面前迅速展开:这里男女都喜欢除去所有毛发与“动物性”划清界限以示文明,但实际上整个社会价值却更靠近社会达尔文主义;国家之间、阶层之间、不同性别之间分化严重、处处割裂;政府向弱国发动战争攫取资源,军队武力镇压革命;男性在政治、科研、军事等主要部门掌握绝对权力,被排除在社会决策之外的女性却自以为是在通过“掌控男性”来获得更高的社会权力;富人养尊处优极尽奢靡,底层在温饱问题的泥潭中挣扎,不同阶层对彼此的命运漠不关心,每个人都在自己被锁定的圈层内做孤独而无用的努力。
谢维克最后找到了乌拉斯的地下革命团体,以“革命圣地”来客的身份在游行中发表演讲,想要消除误解,告诉乌拉斯人阿纳瑞斯真实的样子,也由此开始被乌拉斯追捕。
关于这两个社会,勒古恩只是描述,并没有给出答案。
阿纳瑞斯依靠来自群体的无形规范约束行为塑造思想,并且不断地将异己排除出去,以保持群体的“纯洁性”。但是千篇一律的人拥有千篇一律的缺点,他们组成的集体就留下了致命的漏洞,此时就算没有草包在学术圈一手遮天,也会有庸人在艺术届指手画脚。
乌拉斯依靠物质与规则来组织社会。政府、军队、新闻、金融、货币、市场,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机器,每个人都在其都中有一个位置,看上去一分努力一分收获,实际上却很难跳出自身所处的阶层,因为总有更高社会地位的人可以轻松拿走你穷尽一生的追求。
谢维克最后将自己的理论交给地球驻乌拉斯大使馆,请他们将理论向所有人公开。他自己则完成了一个科学家的主要使命,成为一个革命者,带着对沟通和理解的憧憬,带着建立一个更好更包容的社会的希望,回到了阿纳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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