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尾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人，会那么无聊，因为别人无意的一个河灯，而不远万里跑来寻人。

  曲觞把剩下的小半坛剑南春放在入春长出嫩草的坟茔旁，不胜杯杓的曲觞在家喝得了花雕，却喝不来这巴蜀之地的烈酒剑南春，咳嗽了几声，呢喃着：“顾渔呀顾渔，我不就是个那么无聊的人嘛，不然怎讨得你欢喜？”耳边依稀听得到上巳节街旁小贩热闹的吆喝声，酒劲上涌，曲觞被迷迷糊糊拉入梦中。

  上元节，长江一带自古有放河灯的习俗，一来用以对逝去亲人悼念，二来是对活着的人祝福。顾渔是江州普通渔家的女孩子，名字通俗易懂，生得也算不得漂亮，如她名字一样普通，却算得附近最幸运的女孩子。父母原本不以打渔为生，父亲是书香门第，不知怎了就沦落到这般境地，不过顾渔却从小耳濡目染，染得几分书香，写得一手隽秀的蝇头小楷，这便使她在气质上区别于普通渔家女孩。破瓜年纪，自然怀春。顾渔今年上元节在河灯上写的是李之仪的一阙《卜算子》。卜算子，不卜福祸，但问情缘。“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曲觞在和四五友人玩曲水流觞的游戏，流觞没到他这来，一只河灯说摇摇摆摆漂到他这儿。他捧起望了望，念出这几句已经有点模糊的词，曲觞看着最后墨色更浓的四个字，江州顾渔，分明是这四个字写的格外用力了。曲觞哈哈一笑，突然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填补上了内心的空缺，最起码不会那么茫然了。

  第二天，绍兴曲府那个浪荡不羁喜欢曲水流觞的曲觞不见了，只在其书房里留下了一封书信，上书四字，安好，勿念。

  曲觞沿水而上，走出长江尾，阅尽沿途诡怪风景，开拓了眼界，自然也对以前只吟得几句风月而感到好笑。也终于体会到辛弃疾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几分味道了。同样也对以前经常对友人说的死后当谥文正觉得可笑。转眼间，一月已过，而今日，已到长江头，江州。

  中元节是阴历七月十五，而一个月后的今天，自然便是中秋佳节。曲觞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河灯，悠悠叹了口气。这时耳畔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公子叹息是因为想家了吗？我经常见到的，羁旅之人，想开点嘛，你看这周边黄桷树，号称四季长绿，不也春夏之交会落叶吗？这周边各处的支流向前十里，不也是会汇聚到一起吗？嘿嘿，万物哪里逃得了分合二字。”曲觞从河灯上转过视线，转头望向倚在黄葛树旁的少女，比起绍兴的女子少了几分贵气，却多了几分野性，而这几分野性中又有几分书卷气，书卷气？有趣，有趣！曲觞心想。笑了笑，开口道：“姑娘大才。”那姑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这都是我爹喝醉后说的，小时候不懂，不过也记下来了。对了，公子来这儿干嘛？”曲觞望了望手中的河灯，眼神温和得笑着说：“我啊，我来找些冥冥之中的东西。小生曲觞，曲水流觞的曲觞，不知姑娘怎么称呼？”那女孩迷迷糊糊揣测着冥冥之中四个字，有点不经心的回复着：“顾渔。”曲觞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顾渔，然后哈哈一笑，开口道：“重新介绍一下，小生曲觞，绍兴人士，特为寻姑娘而来。姑娘可曾于一月前放下这盏河灯。”顾渔没来由得想到了他父亲桌案上的一首诗。火里莲花水上开，乱红深绿共徘徊。纷如列宿时时出，宛似流觞曲曲来。曲觞，很好听的名字呢。

  和煦的阳光撒在身上，弄得身子暖暖的。曲觞又猛得灌一口酒，咳嗽了两声，用手摩挲着面前的石碑，嘟囔着：“你可知道还有下半篇呢，顾渔呀顾渔，下半篇是色界本知空有相，恒河休叹劫成灰。凭君莫话然犀事，水底鱼龙或见猜。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了。”

  他曲觞可能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了。

  相处两月后，顾渔提出要把这河灯放下，然后乘舟追随，曲觞自然应允。掐指算算，已近新年。曲觞想了想，嘴角划出一个弧度，带回去让父母过目也好。曲觞看了看越来越熟悉的景色，算了算，还有两日，便到家了吧。看着河灯慢慢减慢速度，最后竟逆流而上，曲觞皱了皱眉头，风吹打在脸上，小船也开始摇摇晃晃。突然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小船内开始有水从船底股股流入，最后竟然蹦开一块木板，曲觞从船上坠下。曲觞虽好曲水流觞，与水有不解之缘，却不谙水性。这点顾渔在一个月前曲觞为了给她摘桂花而坠入河里最后差点淹死就知道了。临近除夕，入夜河水冰凉刺骨。顾渔还是毅然决然的跳了下去。顾渔从小出生在河边，从小便和水作伴，自然深谙水性。潜入水中拉住曲觞便往河边游去，临近河边时却停了下来，然后奋力把曲觞向水里推去，自己却借着反冲力更靠近岸边。曲觞深深了看了顾渔一眼，苦笑一声，道：“果然女子无情时负人最狠吗？”最后看到的是顾渔突然消失。自己这边一个浪头打过来，连这句话也掩盖了过去。

  “这女子一看就知道是深谙水性之人，为何她却是死了，而旁边这小伙子一看不谙水性，却活了下来，怪哉，怪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曲觞旁边响起。曲觞试图起身，却发觉自己浑身酸痛，动一下便全身都疼。这时一个浑厚的嗓音说道：“这个，我来说吧。”只听这声音一响，嘈杂的议论声都消失了，一瞬间，落针可闻。“从这女子死相看，分明是落入漩涡溺亡，而这男子背部朝地，分明是被河水拍上岸的，如此说来，应该是这女子救这男子上岸是恰巧碰到漩涡，为了不把这男子牵扯进去，推了他一把，然后自己顺势冲进了漩涡。这男子却是逃出一劫。”说完，叹了口气。有接着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人都说女子无情之时负人最狠，可谁又言女子有情之时，感人最深。”

  曲觞握了握拳头，眼神逐渐涣散，耳边似又响起了顾渔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人，会那么无聊，因为别人无意的一个河灯，而不远万里跑来寻人。曲觞灌下最后一口剑南春，将酒坛抛出去，说：“顾渔呀顾渔，你说得对呀，这世间万物，哪里逃得了分合二字。”说完，起身把手里的河灯放入溪流中，转身，躺在了坟茔旁，耳边还有依稀的叫卖声，曲觞笑了笑，说，：“看，我这不就来找你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