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走了,苹果树挪了,2020年6月底,小跃也要搬离多瓦尔了。谨以此文纪念那段美好时光,纪念花香四溢的多瓦尔。】
(一)身世
小跃被接回家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吃馒头”,那年,他一周岁,刚牙牙学语。他的记忆里没有母亲这个人。爷爷奶奶告诉小跃,妈妈从生下他之后就离开了,从此杳无音讯。
邻居们也是这样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她勾引爸爸怀上了孩子,爷爷不接纳她,她便生下孩子藏匿到偏远山区。爷爷奶最后不忍心,和母亲谈好条件换回了他的孙子。
(二)扫把星
弟弟出生的时候,小跃知道自己有了个可爱的弟弟和“人还可以”的后妈。他想管她叫“阿姨”,被爸爸一巴掌拍在后脑勺,~叫妈!
这个妈和爸也经常吵架,大多因为小跃。他觉得后妈也挺不容易的,说~你们好好过吧!我去爷爷奶奶家。
但他们终究还是离婚了。奶奶没能忍住、指责小跃是颗扫把星。小跃问我~你知道扫把星的意思吧?
(三)流放
那些我们认为挺悲催的事情、被一个十七岁少年轻描淡写一笑而过。我问他是否想找他的亲生母亲。他坚决摇头~当她死了罢。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刚出生被妈妈丢到偏远农村,和长大了被爸爸送到异国他乡,其实都是一种流放。要相信爱有很多方式,相濡以沫是爱,相忘于江湖也是爱。要相信自己不是缺乏安全感,而是坚强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安全感。要相信所有的真相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所有的苦衷都值得被原谅。
小跃问我怎么看他,我用了两个字~干净。尽管他平时说话真的很口无遮拦,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凭他笑嘻嘻的时候把眼睛弯成两道很好看的弧度。那弧度里很干净、没有邪恶气。
(四)怜悯心
他大概是把恨全给了母亲。所以他对其它生灵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情分。
有一次放学回家,我们在Atwater地铁站看到一只贴着地面奄奄一息的小灰鸽,他坚决要带回去救它。我劝他不要爱心泛滥。如果我们没有把握救它,就应该视若无睹。
吉人自有天相。活着、是幸,不活、是命。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命中注定不死在我们手里。
我用成年人理智且冷漠的逻辑劝服了小跃收起他弱小卑微的恻隐之心。只是,他那爱莫能助到哀伤的眼神至今都令我后悔。
(五)多瓦尔
生命、是花开花落的一场殇。五月末的满地可,湿的草坪上开满了蒲公英。阳光下,碧丛中,一朵朵小黄花等待着、花罢成絮、随风飘落他方。
我从远方而来,带着满身的疲惫,选择在多瓦尔安顿下来,多是因为它偏僻美丽静谧。但交通也是极为不便,早上八点半的课,我必须五点起床准备,六点多出门,步行十分钟去坐四五十分钟公交再转两次地铁才能到校。
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喜欢起花草来。住家厨房的窗台上,有一盆白衣蝴蝶兰。初来多瓦尔孤单单的我,寂寞了就望着它发呆,也替它难过,它应该生在深山空谷、与清风交好、与晓露为伴。
(六)新同学
直到蝴蝶兰轻如羽翼的白色花瓣蔫落了半个窗台,直到圣劳伦斯河畔的鸢尾、虞美人、银莲、凤仙、美女樱…甚至牡丹芍药,都开到艳了,夏天似乎要来了,我的心情也开始舒畅起来。
Lasalle College。那一天我们班来了一个插班生。一个表情酷酷的男孩子抱着滑板,走了进来,没有老师引导,也没有自我介绍。
下午放学,我照常闲逛了一圈搭地铁去LG211等车,突然有人惊讶地和我打招呼,我没认出来,但瞥见他的滑板,想想应该是今天的新同学。
(七)邻居
竟然有人也愿意一天花三小时在路上去上学。这小同学把滑板放好坐到了我旁边,和我聊起来。他果然就住在我附近,距我十分钟步行路程,两分钟滑板路程。
他说自己初中毕业就被爸爸丢到这边来了,为什么用“丢”字?他笑着回答说因为他爸妈后来又超生了一个弟弟。爸爸是电力工程师,应该是公职人员,属于计划内人口吧?我猜想。
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故事远远没那么简单。我问他读完大学还回去吗?他说不回了,明年七月就18岁了,可以脱离寄宿家庭独立生活了。
(八)结伴
蒙特利尔的华人基本集中住在南岸,多瓦尔没有华人超市和餐厅,所以我得在学校附近的超市买吃的喝的一个人拎回去。这让我很费劲。
认识小跃后,我们便会一起结伴回家。我买好东西后就喊小跃给我拎。他也不带滑板去学校了,为了能和我同步走路。就这样,比我早来两年的小跃慈悲为怀、普渡了一下初来乍到啥都不熟的我。
最感激的是,偏僻的多瓦尔,夜晚回来有些冷清,那会幸亏有小跃的陪伴。他负责给我讲笑话,偶尔我崴了脚,他负责背我回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那份情谊,不厚重,甚至很轻,轻得无需报答,但它却像一团烟雾经久缠绕于心。
(九)211
从211巴士下车回家的一刻钟步行路程,不是听小跃讲段子,就是听他唱Rap。但他讲段子的水平明显比唱歌好太多。
年轻有时侯真的是一种不可复制的好。那种小段子如果由一个涉世已深的男人说出口定觉得他猥琐或居心不良,但经由一个小处男的口中而出,只觉得单纯好笑好玩。
我也给他讲我的故事,但我那些成年人的苦难史对他而言,太沉重了。所以,更多时候我选择安静地听他吹嘘自己在学校里篮球打得有多好,有多少女生为他加油尖叫,如何机智地逃课抽烟喝酒啥的少年英勇事迹。
(十)下厨
小跃寄宿在一户台湾人家。房东之前是开寿司店的。小跃说他们虐待他,老是用三明治、豆皮寿司打发他的一日三餐,但我觉得好吃。于是他带到学校的午餐常常成了我的早餐。我那会还会出馊主意,让小跃谎称自己要吃小米粥,其实是我想吃。
我有点懒、懒得生活自理。牛排煎坏了的时候,就等着小跃给我送蛋糕。想吃糖醋排骨、水煮鱼的时候,就喊小跃给我做。看着他拿着手机边百度边做菜,我就取笑他原来也是个生手。他不服气,就向我炫耀一些做菜常识,比如蘑菇还能生吃什么的。
(十一)巨蟹
其实我也知道红灯停绿灯行,知道别人家院子里的苹果不能摘,知道在自助餐厅饭后要收拾自己的餐具,之所以不长记性,那是因为小跃是典型的巨蟹座。
下雨了,他要叮嘱好几遍“关好门窗、小心着凉”。看烟花、我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小跃忙着跟被我挤到的路人逐一道歉。夏天、我们学校的冷气开得冷,他总是在书包里多放不止一件外套。我的同桌冷得发抖时,我就善心大发,把他借我的外套给同桌披上,但小跃又会很神奇地从包里拿出另一件。常常,我嫌他啰嗦,不耐烦地喊他“妈”。
(十二)音乐
每天三小时的车程,让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听音乐,也是从那时候起,真正开始听纯音。有时我也分一条耳线给小跃一起听,有一次听到‘万里长城’时,他惊奇地说~这不是‘中华小当家吗’?后查资料,我才知道日本大量好的纯音都是漫画片的配乐。渐渐地,听多了,我就沉迷了进去,直至今日。
但小跃喜欢rap,因为他的推荐,我整整追了三届“中国有嘻哈”。也并非只是因为小跃推荐,而是我真的觉得嘻哈音乐有吸引我的地方,好的rap歌词里唱着一种精神,一种自由自在的玩意,比摇滚轻松。我之前喜欢摇滚,但它会有一点沉重,一点沧桑,一点颓。相比之下,嘻哈比较不懂事,比较快乐。
(十三)改变
蔡康永说人们留给咱的纪念物从来不是物质、文字或照片,而是残留在我们身上的,如同河川留给地形的改变。
老董那会刚好投资了一个阅读APP,征集泛二次元作品,问了身边的许多人,没一个人听得懂什么泛二次元。他来问我时,我跟他解说了一堆词。老董听得一愣一愣的,回头和他的几个孩子说~还是黄霜叶好学,你们都不学新事物,跟不上时代步伐了。
我很庆幸结识了一群生活在二次元里的孩子。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学到了各种新名词。我换下了长裙,穿起了Oversize,不再自以为成熟成长就是变得知性端庄理智。我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对生活,对自己都不再那么严苛。我变得很容易快乐。
(十四)CC
一开始,CC只喜欢女生。来加拿大留学时带来了一箱纪念物~积攒了几年的小纸条、电影票根、照片等等。她毫不避讳地和我讲诉她和她的事迹,给我看她的照片。她说自己就是个腐女。喜欢耽美。她在网络上写同人故事,文字腐到不堪入目。
只是后来,慢慢地,她变了。她开始嫌弃自己的假小子短发,开始化妆涂口红,还让我陪她去Forever21买吊带裙子。她接近我,常常给我做糖醋排骨。邀我一起吃饭、散步。
(十五)心机
我机智地猜到了CC八成是喜欢上小跃了。接近我是因为近水楼台。她厨艺了得,我便顺水推舟,每次想尝她的手艺时就喊上小跃,发个信息给她~小跃想去你那吃饭。吃完、偶尔我们还会一起去K场歌什么的,挺愉悦。
但后来,她开始不耐烦我。有时我们去散步,她走得贼快,看不惯我慢悠悠的,就会发脾气,发朋友圈吐槽。我看她一个小姑娘家的就随她爱咋滴咋滴。她呢,高兴的时候喊我“姐姐”,不高兴的时候喊我“阿姨”。
(十六)闹腾
CC比小跃大一岁。但就这一岁之差,让她有资格买烟买酒。女生一旦陷入感情就容易寻死觅活的。那会儿,我有时半夜收到小跃的信息,让我打电话安慰一下CC,说她在阳台上喝酒,随时准备跳楼的样子。基本上我也答应一声,随即把手机调至静音模式。
我不擅长处理别人的情绪、尤其是情不知所起的小女生。她还老想嫁给胡歌。我感叹~你也想得忒长远了,我也就想和他上个床罢了。她反驳~嫁给他就可以天天和他上床。那倒也是。我无言以对。
(十七)搬离
为了学习方便,我后来还是搬离了多瓦尔,到学校附近住着。每天起床步行两分钟就到校了。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DT的喧嚣让人浮躁,我日夜想念着多瓦尔的清净。
八月,我开始
想念圣劳伦斯河畔的钢琴亭
和河上漂过的轻帆;
想念那张睡了两个月的床
和那被我做惨了的饭;
想念每天扔在门口的一袋广告纸
和从未谋面的邮递员;
想念清晨七点半准时到来的211
和坐在车里的那些单曲循环;
想念烘干机里衣物碰撞出的声音
和折叠时散发的香气;
想念邻居院子外头青涩的果子
和我从未走进的那个教堂;
想念跑步途中突如其来的那场雨
和雨后娇艳欲滴的那些花儿;
想念初到多瓦尔时飞舞的蒲公英
和天上隔十几分钟一趟的航班;
我甚至想念起修下水道的大叔
和我那黑不溜秋的房东;
想念立在那里从来没离开过的路灯
和夜晚从路灯下路过的人。
(十八)失联
时隔两年,收到一条好友请求~我是小跃。这是失联后小跃第一次加我。他说、他回国了,经过上海,会停留两日、是否见一面?我却已经提前订好了去纽约的票。如此,错过了一次重聚。
我问他既然记得我的微信号,为何直到现在才加我。他回复说不敢,怕打扰我的生活。但好歹是联系上了。小跃说,多瓦尔依旧很美,天上的飞机还是很多,问我是否要写首诗来着,我却不想以诗的格式来记录多瓦尔。
(十九)纪念物
那是我生命里最飘逸最轻柔的一段时光。我彷佛在时光隧道里穿越回了少女时代,每天听着音乐,闻着花香,数着花朵,心情雀跃地上学放学。
那一年的无忧无虑直到离开蒙村的时候嘎然而止。而后的岁月,没有了开满鲜花的树洞让我倾吐烦恼。命运之手一下子又把我拽到了现实中来。
临走前,我把小跃亲手做的一个骰子和一把小刀都转送给了CC,只带走了高达Freedom。小跃说,高达是他的命。两年来,东奔西走,Freedom被我带来带去,翅膀散落了一地。我手笨,装不上去。小跃说有空带回Mtl给他装吧。
~我今年寒假大约会回去的。
~等你来Doval、陪陪你。
~我在Doval就认识你一人、你不陪我我陪天地啊?
~哈哈哈,对吧!Mtl好像也是我一个吧!
~对!其他人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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