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细妮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一天细妮死了。她四十六岁,死于妇产医院。
那一天,细妮故意拖得很晚才来到医院。她希望等别的患者都看完了离开以后再到医院。毕竟这么一把年纪,还和自己孩子辈的小姑娘们同样需要做人工流产,有些难为情。相信那些小姑娘们看她时候,眼神里也不会有什么同病相怜,而更多的是嘲笑,甚至是憎恶和警惕----在这些小姑娘们的心中,最恨的就是她们这些妈妈年纪的女人,因为她们总是逼婚、逼生孩子、看贼似地监视她们与异性交往,胡乱猜测她们的社会关系,甚至乱传各种流言蜚语……总之,二三十岁的姑娘和四五十岁的大妈们相互是天敌,无论她们是母女、婆媳,或者单位领导和员工,还是居委会的大妈和小区的邻居,总之都是相互提防,相互看不顺眼,没事儿最好不要有任何交集。
细妮内心特别希望有人陪她来,倒不是她需要什么照顾,主要是帮她壮胆。另外,有人陪她一起来,也能同时向周围的人表明她的怀孕是光明正大的,没什么见不得人。可是,思量再三,细妮最终还是没有找别人来陪她。虽然是婚内正常怀孕,可细妮就是觉得有点见不得人,毕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怀孕,她不好意思和闺密说,更无法请亲戚朋友来陪。偏偏在医生约定的就诊时间老公还在外地出差回不来,肚子里的小东西天天在长大不能等了,于是细妮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医院了。
“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来陪,罪都是自己受。” 细妮自嘲地想。
但细妮还是希望可能有奇迹发生,因为从老公出差的那个城市到这里,每天有很多趟来来回回的班机,就算今天早上飞回来,中午就能到达。她磨蹭了许久,计算了小姑娘们什么时候能看完病离开,查询了最有可能的航班时刻,纠结了最晚什么时候到医院医生护士才只给她脸色但不至于和她发火。给点儿脸色是无所谓了,根据她的经验,这种科室的医护人员的态度反通常是不会好的。最后,细妮才卡准了时间,一个人去了医院。
尽管已经很晚了,医院走廊里还是那么多人。这年头,赶上前一次生育高峰时期出生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到了婚育的年龄,妇产科因此人满为患,都是二三十岁的女孩子们。她们有些是来做检查的,满脸洋溢着兴高采烈以及对新生命的期盼,东张西望地浏览着墙壁上的孕产妇健康和科学育儿知识的宣传画,或者到处找人攀谈,满怀憧憬地交流着各种有用没用的心得和经验;有些女孩子是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的,通常不是一个人来的,陪着来的男人,要么被埋怨,要么被数落,要么被冷在那里陪着干笑,满脸内疚,耐心地寻找机会讨女孩子欢心,这些,想必是应付计划外事件的。
细妮没有充满希望也不忐忑不安,她就是有点难为情,哪怕不碰到认识的人,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仿佛手里拿着什么不该拿的东西似的。细妮独自坐在尽量偏远角落的椅子上,勉强可以看到排号屏幕就行,她时而抱怨医院的人太多,这么晚了还又那么多患者;时而庆幸医院还挺照顾人的隐私,排号屏幕上患者名字有一个字用*号代替。她把头埋下来假装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心里却无聊地猜测坐在旁边的那个女人和远在走廊尽头来回溜达的那位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即便是早已侦查清楚了周围没有认识自己的人,当喇叭里大音量地呼叫她的全名的时候,细妮仍然感觉很不舒服。她红着脸从一群诧异猜测的眼光中走向手术室,耳朵里灌满了年轻女孩们的小声议论和调笑。细妮进入那扇写着“男士止步”的自动门时,还回头往走廊尽头的电梯方向望了一眼,像是在期盼,也像是在告别。
门无声地关闭的瞬间,她的心突然变得一片空白。脑子里只闪现着一个念头:这扇门,这个时刻,就是某些分隔生死的界限。
……
手术完成得很顺利,医生护士们的态度也特别和蔼,现代医疗技术让病人感觉不到什么痛苦。手术完事儿了之后过了一段观察期,一个非常年轻的小护士走过来,关心地问细妮:“没事儿吧,您?”声音里充满关怀,特别甜美。
细妮点点头。她注意到护士姑娘说话不但很温柔甜美,还用了“您”字,很是温暖。于是她说了声:“没事儿,谢谢呵!”
小护士说:“那您可以回家了!家人在外面等着呢吧?晚上可能会有点儿疼,让他好好照顾一下。”
细妮默默点着头,慢慢地低头穿鞋,悄悄地把咬着下嘴唇的牙抬起来,用舌头使劲儿抹了几下嘴唇上牙印儿,然后抬头给小护士一个尽可能轻松的微笑:
“谢谢您!放心吧!”
然后她整理好衣服,捋了捋头发,慢慢地把自己挪了出去。
那一晚细妮睡得很差,颠三倒四,如同在奈何桥前那般绝望和彷徨。隐隐的阵痛从腹部的深处涌出来,不断把她从五味杂陈的梦中唤醒,恶毒地如同一盆盆凉水,一次次泼醒她麻木得理智以便增强她的痛苦记忆。慢慢长夜,细妮仔细地一幕幕地整理她的所有情感和生活历程:不高兴的经历固然让她难过,而那些幸福的经历,则更让她痛苦,因为她将要把它们永远封存起来,再也不去开启和回味。细妮固执地认为,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和亲情,失去它们,人就会变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灵魂是人最重要的存在,其他什么事业啊、理想啊、追求等等,都是这灵魂需要休息时的小兴趣、小爱好,不值一提。
天快亮的时候,细妮终于一页页地撕尽了她的情感长卷,把每一张纸都嚼烂,如同就着孟婆汤一样,艰难地喝下。她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了鸡叫声,这鸡叫声仿佛是一种催促她转变状态的信号,于是她赶紧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的阳光其实十分灿烂,老公还从出差的地方给她发来很多条微信,问候的,解释的,关心的,叮嘱的……
细妮礼貌地回了一条:“谢谢!”
回完微信之后她才发现,为啥突然对他如此客气了?不是本应该生他的气,埋怨他,数落他,对他撒娇、哭泣、咆哮,甚至和他吵架的吗?可是,她竟然发现自己没那么多热情了。
她死了,她的所有热情,已经在昨天冰冷的手术床上冻结,某些东西仿佛鄙夷地离开了她的肉体。
丈夫徐笠出差回来的那天,细妮已经上班了。她有了很多变化,特别是表情和气质,原本就比较文静的她,看上去更加心如止水。她苍白的脸色,冰冷的手心,柔弱的身体,恰到好处地配搭她这些气质神态的变化。
她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的道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到医院就医的过程。总之一切平安,都过去了,她不细说,他也没有多问。
他上班,她也上班。他出差,她安静地读书。
以后的岁月可能很长,可以用一句很多人都追求的情境来描述:岁月静好。
(谢谢阅读!待续......本文为原创作品,任何其它使用请与本人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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