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过去我的表妹就要读初一了,小升初的数学考了49分。我姨叫我回去给她补课,我就回渭南的老家待了一个星期。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住过了,我姨家有三个孩子,我一回去就四个小孩。独生的我,在家里一个人呆惯了,妹妹一多起来反而不自在。
在我和表妹差不多大…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候表妹更小一点。姨家的孩子还只有表妹一个。那时我还是经常回去住的。乡下的玩的事儿种类多到数不清,但也简陋极了,和我玩的最多的就是我姨家隔壁的张欢。
张欢比我大一岁,是个话痨。偏偏我常常让她口中的日常摄住心神,每天和她玩在一起,后面坠一个我表妹这个小尾巴。说起令人奇怪,她说的事常常让人惊讶,可能天生有讲故事、夸张的天分。
“昨天,我正准备做饭,一揭锅盖一只胳膊长的蝎子就趴在锅里,你说它是怎么进去的?”她眨眨眼看着我,手不安地不停地动搭在腿上的脚丫子,她惯常不穿鞋的。
我睁大了眼睛问道:“胳膊这么长?”
她摆摆手,声音拔高了一度:“不止!”后面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怎么和这只蝎子战斗,最后做好了一顿饭。
她家有蝎子并不惊奇。渭南的乡下常常用房子地基的高低来彰显村里的地位,家里盖房都恨不得垫得地基跟别人的房一样高。周围越盖越高,导致她家就像在一个坑里凿出一间房一样,潮湿又是土木结构,有蝎子再正常不过。但是那时候听,就觉得魔幻极了,怕虫怕的要死的我,夏天全靠她罩了。
她家那个房子说是一间也不夸张,进了大门,转动一下脖子,就已经逛完全家了。而且因为地势太低,房间里白天都是昏黑的,厨房因为没有正儿八经的隔断,把其他房间的墙都熏黑了,炕上大柜子的镜子裂成几半,照出来的人都拼不起来。
她家的狗太凶了,后来我就没怎么去过了。常常叫她来我姨家玩。
还是说说这个人吧。我不知道你看到这里对她是什么样的幻想。似乎在这样的环境,长成一朵莲花才能彰显立意高明。她偏偏要我落俗。她的头发从来没有好好梳过,待上一个暑假,我只见过她洗过一次头发。用洗衣粉往头上倒。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实在没有办法也可以用洗衣粉洗头。
她从来不穿鞋,光着脚下地,光着脚出门。脚底板常常黏着厚厚的泥,所以别人到我姨家里来,我姨会让别人上炕坐,对她从来不会,她也从没说过。即使坐在凳子上,她也并不安分,一只脚踩着凳沿儿,一边唾沫横飞的讲话,手一边抠着脚底板的凝固的泥土。
乡下的夜晚娱乐项目也并不多,大多是坐一圈儿的村民,聊天。我姨在后院种了一些西瓜,锃亮的刀切在西瓜上的声音都要让人垂涎,更别说顺着桌子蜿蜒的西瓜汁,每每看到都让我痛心不已。我姨只消说:“吃吧,都别客气!”房间里说话声低了,“吭哧吭哧”的吃瓜声丝毫不用掩饰。
她这个人,即使我是翻遍了我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也并没觉得她有什么优点。唯一能说的就是这个人不坏,带着我晚上抓知了,白天在家里乱玩,下午我会去地里给她家绑黄瓜藤,挣一行五毛钱的工资。
上一次回去,我跟她早已经生分许多了。她读完小学就没有读书了,前年结婚了。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哑巴,我忘记说了,她的脚是六指,这可能也是她嫁给哑巴的原因吧。
车经过她家搭的酒席棚的时候,我姨给我说,你伙计欢欢结婚了。
我没看到她,远远看到敲锣打鼓热闹的景象,忍不住想:这样活值得不值得?
这一次回去,我姨叫她来。我姨是想拿我和欢欢对比,激励我妹好好读书,我刚开始没有领会。她走进来的时候把我吓到了,她胖了好多好多,我们互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胖了好多”。
她笑,我也笑。
聊天的时候,她问我在哪里读书、读什么之类的。故人重逢我有些太开心了,说的有些多,她没应和,我有些尴尬地停下话头。她转头跟我姨说起地里的黄瓜,我插不上话,兴奋地说起年幼的时候我在她家挣雪糕钱的事儿,她应了几句我又尴尬起来。
等她们聊到育儿话题,我更插不上话了。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坐着就一只脚踩在凳子边沿,手指下意识地抠掉脚底硬掉的泥。头发一缕一缕地搭在额前,剩下的在脑后攒成一个包。她没坐多久就走了,门被房里的桌子挡着,没办法全开,她小心地开了一条缝,用了十八分的力气从缝里挤出去,我站起来想给她开门,她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就先走了啊。”
她刚走没多久,我姨就给我表妹说了很多。大意就是:“不好好读书就是你欢欢姐那个样子,天天种地。”
我突然觉得好难过,最看不起农民的,竟然是他们自己?
其实我想写她好久好久了,可是这个人实在是单薄的有些过分。不是她单薄,而是我了解的那部分太单薄了,而且我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去形容她。她不市侩、不单纯、不聪明、不勤劳……不知道形容甚至只能用排除法。
我那时常常会去想她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贫瘠的生活、惫懒的劳作、安排的婚姻……我实在是太傲慢了太自大了,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评判别人,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别人。
我也会想…世上的生命都是虚无的,又在这里较什么高下?来讨论这些不会有答案而且又无意义,而我除了高楼砖瓦间的世界,与她相比失去的太多太多了。
“读书的城市人”常常是理想化的。就好像我,我的一生想要实现自己的职业理想,我的婚姻也想有一份爱情参与,我要体验体会,要活的痛快。可是她的生命“单调”的有些过分了。
可能她的生活里有我不曾看到的东西,欣欣向荣的那一亩黄瓜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那时我给小马说“痛苦不能被比较”,难道如今关于快乐我也要较个高下吗?
所以我不想求问什么意义了,如果下次还能面对面坐着,还能像年少时互相剖白,我只想问她:“我痛快过,你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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