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回乐山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昭通到宜宾,另外一条经过攀枝花、西昌到雅安,前一条路长八百公里,后一条超过一千公里。我决定弃短走长,并再绕一百多公里,去看望我的在大凉山深处越西安家落户的战友代德才。
这也是我的一个承诺。开春的时候,代德才在战友微信群中说,今年他家改种老品种水稻,一种红米。尽管产量低,市场上的价格高。当时许多战友都表态,到时候买他种的红米。这次绕道去看望战友,也顺便购买点红米,用实际行动为精准扶贫户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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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京昆高速公路一路行驶,过了西昌不远就是泸沽,按照导航提示,我们的车在这下高速,走了一小段老国道,又拐进省道,往喜德、越西方向路窄弯多,来往的车辆也多。路边不时出现一些有趣的广告牌,"喜德:保存彝语最纯正的地方!"
离开喜德,汽车沿着一条溪流往山上爬去,山势越走越高,路边有文字介绍,这是南方丝绸之路的灵关古道、神奇的登相营古驿站就在脚下。原来,我们正在翻越川西道上最著名的一座大山,海拔四千多米的小相岭,彝语叫"俄尔则俄",意思是龙和冰雪的世界。真是一座大山,幸亏不久前打通了一条隧道,省去了不少的山路。
出隧道口,放眼望去,脚下群山连绵,风景壮美。我找了一宽敞地把车停下,打开车门,猛烈的山风凛冽中呼啸吹过,不由得打了寒颤。小相岭也是喜德和越西的分界,几十里下山路后便是越西的中所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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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的路,无论是从雅安翻大相岭,也叫泥巴山,过了石棉到甘洛,再到越西;或者从西昌经喜德,翻小相岭到越西,都是雄关漫道,如果不是成昆铁路把这些地名串联起来,我真不知道古代的人,仅靠一双脚或一匹马,是如何走过来的?我曾经看过一些资料,说旧时大凉山地区盛行买卖汉人的恶习,许多汉族男女一旦被人绑架进了凉山,一般都要经过几次倒手,特别是在大、小相岭之间的倒卖,人的记忆和理念都会失去方向感,只好老老实实做奴隶。
我的战友代德才,他的老家在乐山茅桥。当兵复员回家,成了散兵游勇。按照当时的规定,从农村出去的回来继续当农民。所以我们的部队,大凡从农村出来的兵,好多都长了立体眼睛,事事小心翼翼,成熟的早。代德才当兵时很本份,头脑简单,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有点"撸"。复员后与父母的关系相处不好,个人问题也迟迟没有结果,焦人的很。正好他们村子里有个人嫁到越西,热衷于做媒当红娘,一二再再而三立足越西,为代德才介绍了几个女子。可惜缘份不到,一直结不了果。
1991年,那️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晚,俄尔则俄山上的索玛花一直从四月开到了六月,依然盛开似火。从老家乐山出嫁到越西的红娘,手上的资源几乎干涸了。面对身強力壮、仍然打着光棍的老乡代德才,摊开双手,无可奈何说,"我认识的女人,除了一个残疾人,都嫁人了。"
离越西县城几公里有一个汉族人聚集的小村。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一群小孩走了很远去公路上看汽车。其中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见到轰鸣着马达的大卡车,卷起黄尘从远处呼啸而来,荒了神,被汽车卷进了车轮。经过医院抢救,一条腿从大腿处消失了,另一条小腿也没了。从此以后,小女孩没有腿,仅仅依靠一根小板凳,在地上一步一步挪着行走。如果要去远处,得背着去。除了没有双腿,女孩一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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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女子没有不怀春的,失去了双腿的女孩依然渴望拥有爱情。十八岁开始,东山的索玛花一年年的盛开,红的、白的、粉的,姹紫嫣红,一直开到她二十八岁。她记得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热烈。我的战友代德才在媒人的带领下,如一堵墙站在了残疾姑娘的面前。但见眼前的男人,身高一米七五,手掌宽大,手长过膝,一双眼睛透出善良和温暖。就像是被雷电击中,姑娘的心从此栓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那一年代德才三十三岁,比姑娘大五岁。经过长时间的寻找,如一只孤雁,突然在残疾姑娘的眼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的价值。爱,许多时候是没有理由的!代德才转身回到老家乐山,把此事告诉了父母,在父母的反对声中,他义无反顾去下了户口,带着几件随身衣物,汽笛长鸣,成昆铁路如一条红线,把老兵代德才送到大凉山深处。
结婚第二年,失去双腿的妻子为代德才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又陆续生了两个姑娘。多年以后代德才说,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夫妻生活几十年,两人从来没有红过脸。
身体強壮的代德才,除了种地,农闲季节便从越西收购苹果和花椒,借助成昆铁路的便捷,去峨眉山、去眉山贩卖,回程又收购些大凉山没有的水果如柑橘、梨,到了春天,代徳才又从老家贩回一筐筐小鸭子,卖给县城周边的人⋯⋯。人生的路许多都是自己的选择,无论多么艰难,你总得走过去。
有一年的秋天,代德才带着村子里的几个小子出门贩卖苹果。遇上几个混铁路的人,火车到了越西乃托车站,代德才和同行的人抓紧时间把苹果从火车上御下来,几个混混出手抢苹果,双方各抓一头,代德才一头在车下,混混一伙在车上,都在拼命的拉。混混们一松手,车下的代德才踉跄倒地,感觉背上一阵疼痛,失去知觉。等了好长时间才苏醒过来,由于没有及时治疗,休息不够,脊梁变形长了一个大包块。后来,成了驼背,成了残疾人。
前些年,国家对参加边境自卫反击战的士兵有一优惠,毎个月有几百块钱的补助。老家乐山一同参军的战友们都领了,代德才去乡里问了,为此事,代德才从越西的乡里到县里,又从大凉山返回乐山,来来回回折腾,材料都齐了,就是拿不到手。唉,草民办事总是艰难,可以想像层层叠叠的机构中各种公事公办的推诿扯皮,明明是有政策,明明是可以解决的,就是不行。
许多时候,我们这社会对普通人的冷漠到了令正常人都难以忍受的程度。失去双腿的妻子看着老实人的丈夫一筹莫展,让丈夫把自己背在背上,一直背到县民政部门,找到局长办公室,妻子说,如果你们解决不了,等打完谷子,我们就是讨饭也要去成都、北京,天下总有讲道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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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说这办法灵。过了一个星期,乡上就说可以领参战补贴了,但前几年的就算了。尽管解决了老兵代德才的诉求,仍然给老兵的心里留下阴影。许多好政策,一到下面就变样,表面上看,这些官僚似乎在站岗,就像守着自己的钱包,草民如果不知道政策,或者没有经历千辛万苦,那些个林立的部门,一进去都是盲道,让人看不到希望。
代德才住的地方,人多地少。他家五口人,除了有一亩多的田土,连块种菜的地都没有。前两年,妻子患了癌症去世,儿女都外出打工,收入低,顾得了自己的嘴管不了他人的衣。代徳才一个人在乡下,每年种一季水稻和一季油菜。村子里的房子层层叠加,汽车开进去,找个掉头的地方都难。代德才因为身带残疾,被评为扶贫对象,免费配发了一些桌子凳子柜子,还给了两头小猪,由于土地产出有限,养猪又影响四周的环境卫生,邻里纠纷,代德才把猪卖了。
除了种粮,每个月就靠当兵补助的六百多元和自己买的养老金一百多元。如果不遇到大病小痛还好,这几年云贵川的战友们聚会,代德才的情况引起大家的关注,特别是贵阳的战友,她们直接募捐解决了代徳才的参会费用。
这次绕道凉山,翻越小相岭和大相岭两座大山,除了对彜族地区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对贫穷、对人的看法也加深了。本份的人,那是从骨子里带来的,他们坚守本心,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向自己所畅想的远方,可能遇见坎坷,可能遭遇挫折,但从未丢失自己原来的最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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