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过我来时的路,却不能与我有同步的感同身受,
跌跌撞撞,颠沛流离,
你是年少,
我是年老。
你走过我来时的路(所有图片来自微博)
(壹)
初二刚开学,周琼对林清辉说:“我给你报了个补习班,数学。”
临近期中考,周琼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林清辉对周琼说:“老师让你来接我回去。”
那一刻,周琼想起了她的另外一个儿子,林叶来。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双子座,一个是天秤座。本来周琼一个乡下妇女是不会知道这些崇洋媚外的东西的,可培训机构的老师问起过林叶来的出生年月——
“郁郁寡欢的沉默,摩羯座,十二月末的吗?”
周琼说:“他哥哥是六月初的,那时候还没有进入雨季,我天天躺在床上,燥的很。”
“啊!你说他哥哥内向,自尊心又强,受不得气,这性情沉静而忧郁,也的确有点像双子……”
周琼觉得培训班老师的话似是而非,懵懂不清。
“林清辉妈妈,那你家林清辉现在看来和他哥哥很像啊,也是六月份的?”
周琼反驳:“林清辉不是六月,是十月的。我记得我出了月子那会儿,晚上的天已经很凉了。”
“不太可能的,天秤好脾气,不得罪人,是像正义的化身一样的人……”
“我当妈妈的知道的最清楚了,清辉是在走他哥哥走过的路。”
周琼仔细想过,一开始的林清辉还不是现在的林清辉,他是培训机构老师口中好脾气的天秤座林清辉,开朗又调皮。
周琼上个月辞掉了工作,这是城里人的说法,在乡下,只会说不去干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自己忙,比以前出去干活赚钱都忙。
周末,周琼是陪补的。刚上初二的小儿子每周日要去补课,从早上八点半进入教室那一刻,周琼就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一直站着等到中午十二点半。她每天都拎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纸袋,里面放着毛线和毛线针,实在等的无聊了,就下楼去坐在门口的随便哪一个石头上,安安静静的织毛衣。天渐渐凉了,她想,早早织好也免得冬天的时候受冻。
其实本来周琼是可以坐着等的,但自培训机构搬了新地点,渐渐的知道的人多了,报名补习的学生也多了,地方自然而然的就小了,也就从坐着等变成了站着等。
另一件让周琼很忙的事是大儿子林叶来要结婚了。她有点发愁,20岁是拿不到结婚证的,国家规定的法定结婚年龄,男的22岁,女的20岁。可是没有办法,她儿子搞大了人家女儿的肚子,拖不得。
周琼没有让林叶来好好读书,却是怎么也不能再让他做个寡情薄义的负心汉。
隔壁他婶子说了,她们这里有好多的小伙和姑娘也是结了婚没领结婚证,她说,你们家林叶来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周琼觉得他婶子说的对,再说,也拖不得。
(贰)
“奶奶天天坐在天井边洗衣服,我的衣服不是穿坏的,是奶奶给洗坏的。”
林叶来实在不明白奶奶洗衣服的行为。
“人老了,除了洗衣服还能做什么。”周琼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兀自回答,“我和你爸,怕是连衣服都没得洗。”
“所以要搬家,你们要找新的工作,我要读新的学校。”
周琼收拾的都是一些夏天穿的短袖长裤,想着毛衣外套的到了地方再出去买,元县的天气太热了,周琼过了半辈子,似乎没遇上正真意义的冬天。
“你小姨也在那边,她说那边光景好,赚钱的机会比家里多,而且气候也比元县温和……”
周琼絮絮叨叨说着,像是要说服林叶来,也像是要说服自己。
周琼感觉自己是在被动的接受同县的一切。
开学没几周,新学校的老师打电话给周琼,说你儿子回家去了,不在学校。
周琼问,为什么。
老师说他打架,屡教不改,还说,你们家这儿子我是没法教了。
周琼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太阳开始西沉。家里没一处亮着灯,厨房还是走时的样子——留着早上吃过却整齐摆放着没来得清洗的碗,除了留下的,并无新炊烟的痕迹。
周琼转身走近林叶来的房间,门掩着,虽没开灯,但就着夕阳最后的几丝余晖,她还是清楚的看见了躺在床上没盖被子的大儿子。
老师没乱说,林叶来真的回家了。
“啪”的一声,周琼左手打开了灯,右脚紧接着就迈进了房间,她一把把林叶来从床上扯了起来,连声问道——
“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为什么不吃饭也不开灯?”
但是不管周琼如何大声斥问,如何拍打林叶来的肩膀和背部,他就像一个不会开口,也不会反抗的木偶,他只用沉默来代替他对周琼的问话。
林叶来佝着腰低着头,周琼努力想看到他的表情,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让儿子看到她泛红的眼眶。
所以周琼撕扯着林叶来的衣领,似发泄的……
“你……”
刚刚的周琼只是急得红了眼眶,而现在那一颗一颗从她眼睛里滚出来的水珠,是真的心疼。
林叶来反抗不过,被周琼脱去了上衣。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沉睡,只有房顶的白炽灯光覆盖在没有一丝衣物遮挡的瘦弱男孩身上。
灯光是清冷的,它望尘莫及太阳光的炙热。
所以林叶来身上的乌黑与紫红更加冰冷了,即使身为母亲的周琼也不能为之捂热。
整个晚上,林叶来只有在被扒衣服时掉了眼泪,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他好似不能和妈妈感同身受,他用了比白炽灯光更清冷的语气,他说:“妈,我不读书了。”
从这一天晚上开始,周琼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老师的确没有乱说,林叶来真的回家了。
老师也可能是真的辩解,她说:“林叶来妈妈,抢他钱、和他打架的那一群人姓田。”
周琼淳朴,但是知道,每个地方都有地头蛇,即便小如一个村镇。
如果你没有能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
林叶来又转学了。
(叁)
期中考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培训机构的负责人代老师对周琼说:“林清辉妈妈,我们下个星期办机构分校的开业典礼,到时候吃自助餐,你也来。”
周琼很高兴的同意了,她私心的想林清辉能多和培训班的同学相处,她偷偷了解过,林清辉在学校交的朋友大多也是田姓的近亲,他们可能通宵打游戏,可能抽烟,可能打架……
周琼在开业典礼那天,给了代老师两百块钱,表示恭喜。但她也有私心,她想让机构的老师不要嫌她家林清辉麻烦,多看着他点,多在学习上帮帮他。
麻辣鸡,小炒肉,肉沫小青菜,凉拌莲藕片,麻婆豆腐,紫菜蛋汤,石榴,西瓜,脆枣……
家常又温馨的菜。
周琼端着自己打好的饭菜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吃没几口,一个激灵,儿子呢。
赶紧放下纸碗的周琼挨个教室找过,半晌回来说,林清辉找不到了。
来之前,周琼和林清辉说:“你不要乱跑,八点最后一趟公交车,下了公交我们还要走上一段路才到家。”
当时的林清辉满口答应:“好。”
周琼也没心情吃饭了,随便扒拉几口,就说,她要去找她儿子。
林清辉在补初二英语和数学,那两个老师赶紧打电话给林清辉,回应他们的是清冷而又理性的女声——为您转接语音信箱……
代老师说,早上林清辉说他的手机坏了。
他们又翻电话簿,分别打给在培训班上课又认识或相好林清辉的同学朋友。
结果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知道林清辉在网吧打游戏,但是知道又怎样,你照样揪不到他。
那天晚上周琼不敢离开公交车站一步,她生怕与林清辉错过,她不断的打电话问代老师,问她要一些电话号码,一遍一遍的要,一遍一遍的打……
培训机构的老师说,“那么大个人了,回个家都不会!”
他们表示很惊讶。
“他们家住在山里。”代老师一句话后,没人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说了一两句相关的话——不懂事,不心疼她妈,玩性大——非关自身,不痛不痒。
最后周琼和林清辉是走路回家的,她不知道那时是几点钟,也没有力气再去看到底是几点钟。
一路上,周琼没和林清辉说一句话,临近家门,周琼才开口,她的话很轻,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散。
“期中考试前,你打电话说你们老师让我接你回家,后来我问过杨老师,她说‘林清辉可以考虑休学’,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去学校了。”
林清辉愣住了,不是因为周琼说话的内容,而是因为周琼说话的口气。
在林清辉的眼里,周琼的精力就好像元县的阳光,永远充足,不会匮乏。
林清辉认为,妈妈和她一样,想念元县了。
“妈,我们回去吧,回去以后我再也不让您操心了。”
你走过我来时的路(肆)
林叶来从元县转学到同县都没呆完一学期,就转回了元县。
不同的是,走之前是在镇上的初中,走之后是在县上的初中。
林叶来问周琼:“妈,怎么进的。”
周琼说你有一个远房的舅舅在里面是年级主任。
就这样林叶来换到了自己初中生涯的第三所中学。
周琼还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按理说林叶来读书的事情解决了,她应该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周琼最近常做一个梦,梦里只有一条长长的铁轨,望不到尽头,好久好久,会传来火车的声音……
每周末周琼都会打电话询问林叶来一周的情况,他一如既往,不问不说,问了也不多说。
周琼莫名的对这个梦感到害怕,心慌了一早上,她也不管是不是周末,不管如果林叶来接电话,会不会被老师缴了手机。
本着求心安的周琼,打完电话更加不安了。
林叶来手机关机了。
周琼对林叶来说:“寄宿学校,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手机只能静音不能关机,即使睡觉也不可以关机。”
这是周琼对林叶来唯一的硬性要求。
周琼赶紧翻出那个所谓远房舅舅的电话号码,“嘟嘟”两声后,电话被接起。
“你家林叶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
“同县。”
“同县!?”
“对,我还想说打电话给你讲一下情况,结果你就先打过来了,呵呵……”
“150多公里的路,这样不明不白的你就让他一个孩子自己回来,出了事谁负责……”
“他打架,他占着我的名额进来,现在让我丢脸的是他。”本来“舅舅主任”也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初中生,而且和自己沾点亲带点故,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可自己心虚是一回事,旁人质问就是挑战尊严了。
“你……”周琼无力以对,每个老师都和周琼说林叶来打架,可是他现在连讲话都是不屑的。
“按辈分,我要叫你一声姨。周姨,当初你就不应该送他到县里的初中,每一片领地都有狮子和豺狼,它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外来物种的入侵,而它们最喜欢的就是欺压与驱逐,假如你让他留在镇上,起码那里是他的领地。”
周琼不知如何挂的电话,她想起小时候和父母去上街回来,买了五只小猪仔。她天天放学后都去山上割草来喂它们,可最后有一只猪仔死了。
买的时候都关在大笼子里,看不出谁和谁友好,谁和谁争吵。回到家,地方大了,猪仔少了,周琼就发现其中一只小猪仔的身上总是添新的伤痕。之后,周琼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受伤的猪仔,那只最后一眼满身是血的猪仔。
周琼哭了,她问妈妈:“为什么它们四个要合起伙来欺负它一个,明明它们都是一样的猪。”
周琼记得妈妈的眼神,是哭笑不得的:“它们四个是一个妈妈生的,是一个窝的,而它……可惜了……”
周琼不敢再想那只死去的猪仔,她只是懊恼,她应该把林叶来送到镇上的初中的,起码家在那里。
周琼惴惴不安,之后,她接到一个电话,她发现,她总是被动的接受一些不好的信息。
林叶来说:“我到了同县客运站,妈,你来接我吧。”
周琼哭着打林叶来:“你怎么就不让我省点心。”
出乎意料的,林叶来大吼到:“那算什么舅舅,不问青红皂白就骂我,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他们堵我,抢我钱,打我,我还手时老师就来,老师一来,他们就故意撒手……”
在周琼的记忆里,自那个炎热的季节开始,他的儿子就没有哭得那么伤心的时候。
“妈,我真的不读书了,我要去打工,我不要再被欺负。”
(伍)
现在的周琼明白了一个道理——树欲静而风不止——更何况林清辉这棵树还不思静止。
学校的老师说:“你家林清辉无法再读下去了……”
他爷爷说:“阿叶没读完初中,不也照样讨了媳妇,生了娃……”
他爸爸说:“孩子实在不想读,你就不要再逼他了……”
同样的话,在林叶来上初中的时候,周琼已经听过,换汤不换药。
——林叶来不读书了
——林清辉不读书了
也许周琼自己都不能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但她是第二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与世界对抗的感觉。
周琼知道林清辉不争气,是休学再复读之后。
周琼接到了一个电话,杨老师说:“你绞尽脑汁送林清辉来读书的意义在哪里。”
林清辉用别人给他的钱,帮别人买烟,东窗事发后,老师单独问林清辉,他为了江湖义气,说是自己买的。
老师第二次问林清辉,连同那几个作妖的人。两个阵营泾渭分明,他们一口咬定是林清辉自己买的,此事与他们无关;林清辉感觉受到了背叛,一改之前的坚定,说是帮田姓几人买的。
最后林清辉气急了,大吼到:“你们不给我钱我怎么买,我根本没有钱。”
周琼现在是彻夜难眠,她左思右想,心里滚来滚去都是林叶来说的一句话,一句烫的周琼心尖隐隐作痛的话。
他说,“妈我想读书了,你看看能不能再找个学校让我读,我可以从初一开始读”。
周琼眼里含着泪,“哪里还有学校要你,你都退过三次学了”。
那个时候的周琼在现在的周琼看来是懦弱的,轻言了放弃。
现在的周琼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可笑的,无谓的坚持。
没有人知道,周琼再也不能承受一句话,他的儿子对她说,“妈,我想读书了”。
林清辉还小,是一个与大道理背道而驰的年龄。
他说——
就让我听着大道理,也不愿意明白。
周琼妄图想用哥哥林叶来的亲身经历来打动弟弟林清辉,好让他懂得早早的修补遗憾。
“哥,你后悔没读书?”
“后悔。”
“可我不后悔。”
“你现在当然不后悔,因为我年少也不后悔。”
“可我正当年少。”
“你终究有老去的一天。”
“在它没到来之前,我们的年少是一样的不知悔改。”
“小辉,你有没有怪过妈妈。我有,我怪她为何不好好呆在元县,怪她为何要带着我们背井离乡,怪她为何带我出来却保护不好我……可是,你让我看到了以前的我。以前的我,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他们如同复制,从未改变的只有妈妈……”
(尾)
林清辉还是住校,却不在学校吃饭了。老师让记了两个大过的他继续去读的交换条件,是每天中午周琼去接他回家吃饭,然后下午两点上课再送回来。
这也是在电话里老师和周琼说的。
周琼越来越怕接到电话,任何人的电话。
林清辉还是不情不愿的去读书,周琼还是一心一意的等在补习班楼下的石头上织毛衣。
一天又一天。
快中考的时候,林清辉向周琼要钱:“妈,我要去省城参加艺考,我要当画家了。”
周琼看过林清辉贴在房间的画,她不知道何为画的好,她知道的是,林清辉画的像。
所以周琼给了钱给林清辉。
从这一分钟开始的往后一段时间,周琼没再看见过林清辉。
“妈,小弟的电话。”周琼暗暗的想,他一天不回来见我,我就一天不接他的电话。
后来周琼收到一封信,只有一句话——妈,我想考艺校,可艺术是一个烧钱的理想——信里还夹着厚厚的一叠画纸。
猪妈妈带着两个小猪仔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这里很漂亮。可是这里有大野猪,小猪仔每天都哭着回家,猪妈妈安慰小猪仔,你也会长成大野猪的。
最后一幅画是,猪妈妈还是猪妈妈,两只小猪仔一只长成了大野猪,一只流浪回来变成了大老虎。
周琼依旧很忙,她要去接小孙女下学了。
“妈,你去接淼淼的时候,问下她们老师她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而林清辉,周琼听隔壁婶子说过一嘴,
“林清辉喝了石灰水,信仰了穆斯林”。
你走过我来时的路后记
年少的我们不爱读书,从不知回头,年老的我们催着儿女读书,从不知疲惫,极其矛盾,极其合情。
我们的单曲,年少长到年老,无限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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