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就忙着给她穿衣服,挤牙膏,弄洗脸水,然后给她做早餐。这天的早餐我做了蛋肉肠粉,配上一杯绿茶,简简单单。绿茶冲泡简单,拈一小撮茶叶放玻璃杯里,开水一冲一泡,几分钟就能喝,削去肠粉的油腻,促进消化。那种香涩后的甘爽让人回味不已。自从她受伤以来,绿茶已经基本代替了其他饮品饮料。樊妈妈也从老家寄了些茶过来。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去康复中心做治疗。
这天天气不错,不时而来的微风清爽宜人,心情也禁不住飘浮起来。康复中心的训练依旧按既定的流程在走,丝豪不变。走完流程,樊妮想走走平行杠,被康复师委婉地拒绝了。原因是这天患者特别多,确实没有时间满足樊妮的额外要求。我见人数的确比平时多,于是也劝着樊妮,说,我们自己回家练,家里的平行杠不是已经装好了吗?
回到家,准备午餐,完了睡午觉。她似乎忘记了推头发这件事,我摸着自己那长了半厘米长的头发,不免暗自嘲笑自己多心了。
午觉醒来,她就要上平行杠走。她说,站起来,可以看着脚趾跟自己的遥远距离,站起来,那种恐高的感觉,既害怕又渴望。我说,好,我们慢慢走,一步一步走。在家里,她穿得很随意,只穿了一件印着卡通猫的白色长T恤,T恤下摆一直遮到膝盖,尿袋固定在两腿间。我把她抱起来,准备放到沙发上给她松弛关节,按摩腰腿肌肉。她双手揽住我的脖子,头埋在我怀里,不肯松手。我说,你放手,我给你按摩。她说,你再抱一会,先别放。我一愣,看着她泪眼迷离的,就问,妮妮,你怎么啦?她说,没什么,就要你多抱一会。我说,天天抱着你不腻啊?她说,不腻的。我说,好,那我就抱个一百年都不放手,反正你也就这么几两骨肉。说着说着,自己也黯然了,她原先紧致的大腿如今变得松垮,原先凸凹玲珑的小腿如今变得纤直孱弱,还有那毫无生气的脚掌、脚趾;身体苍白得让人心痛,就像冬天里仅剩的一朵小白菊,在枯草丛中,瑟瑟抖动。
我把泪水压回去,抱着她到壁架前。她伸手就取下那本《世界插画大展》,说,老公,记得这个吗?我说,这哪能忘啊,这可是我泡到樊妮同学的门票。她说,你那时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我说,世间无非就两类人,一类是需要金钱、物质、权势这些让自己充实和安全下来的人,一类是喜欢音乐、文学、艺术这些让自己内心和灵魂升华上去的人,你是后者。她呸了我一口,说,说你是老司机你还不认。又说,如果我是前者呢?我说,那我就拔屌走人,各取所需,公平得很。她嘴角翘翘,啐道,坏蛋。她翻开画册,触摸着画面,说,这些画好美,每一幅都美得让我心碎。我赶忙让她把画册放回去,抱她到阳台。她看着公园里湖上逐渐衰败的荷花,一会又说,荷花要谢了,冬天要来了。我暗想,今天是怎么啦,哪哪都不对劲,触景即生悲情。我连忙把她抱回沙发,说,我没力气了。然后把她放在沙发上。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我给她松弛完髋、膝、踝关节,由下到上捏揉小腿、大腿、臀部那些已经少得可怜的肌肉,再由上到下,这样走了几个来回,才抱着她上平行杠。我让她双手撑着两边杠把,我站在她身后,紧贴着她,把她的脚掌“踩”在我脚背上,把她的腰和我的腰用宽宽的魔术贴紧紧绑在一起,尿袋挂在我腰上,我们开始行走。我说,你的右手抓前面的杠把。樊妮右手往前抓。我又说,我们的右脚要跨步喽。她说,好。我右脚顶起她的右脚往前推。我说,你的右手抓稳杠把,带着身体重量撑起来。我的右手也跟着她前移,和她一起撑着身体,稳住重心,完成了半步。我亲了亲她右边的耳朵,说,老婆好棒!她笑得花枝乱颤,气喘吁吁,差点倒下......过了一会,她才说,老公别亲我耳朵,好痒的。我说,走好哪边就亲哪边,走不好就咬,罚你,让你长记性。她说好,片刻后又说不好。然后,我们开始左脚,她左手往前抓住杠把,我跟着,我顶起她的左脚往前推;接着她左手抓实杠把,我跟着,最后我们俩一起撑起身体重量往前移,稳住重心。完成一整步!我高兴的说,老婆真棒!正要亲她的左耳朵,她慌忙摇头,边晃边说,老公别亲,全身发软,会没力气的,会掉下去的。我说,好吧,走好了,奖励可以谦让;没走好,我就咬,惩罚可不能推卸。她说,好;不好!
我们就这么一左一右,一顶一推,两米杠,我们走了十三步才走完,准确地说是六步半。走完了,我看她满脸通红,就问她,累不累?她眼睛里闪着光和泪花,晶莹剔透,说,不累不累,再来!于是,我们掉转头又走了一趟。她还想再来。我说,你不累,我可累坏了,我的脚像绑了沙包,又酸又涨,我得歇会。她锲而不舍,一定要再来。我想了想,说,我们换个姿势。她不愿意,急着说,这个姿势挺好啊,不换不换。我说,有更好的,不累的。她狐疑地看着我。我松掉魔术贴,把她身体转过来,向着我,我们面对面,然后再绑紧我们的腰。我们站在平行杠中间,我往后退,带着她往前迈步。我的左脚拉着她的右脚往后退,我们抓在杠把上的手往我身后挪,跟着我的腰带着她的身体往后移,完成半步;接着右边,再完成半步。几步后,她的手就不抓杠把了,而是揽住我的脖子,挂在我身上。退了两步,她的脚掉在我的脚掌外。我咬了一下她的耳朵,轻声说,脚掉外头了。她说她不管。手死死地搂着我的脖颈。
我灵机一动,把她的脚掌放在我脚背上,在两人的脚踝处用魔术贴固定住。这样就不会掉了。我们撑直身体时,高度差不多:眼睛对着眼睛,鼻尖顶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我双手撑着双杠,慢慢后退。她揽着我的脖子,头埋在我脖颈间,身子黏在我身上,好像没了气息似的,软软的,轻轻的。一点儿也不觉得重。退着退着,我们退出了平行杠。我抱住她的腰,她搂着我的脖子,我带着她,她跟着我,我们在客厅里一步一步地退着,周遭物事已浑然不觉,仿佛迈步在空旷平坦的绿草地上。我俩宛如一个人,安心地、坚定地一步一步往后走,再也分不清彼此,分不出她我……点开音乐,马丁·霍肯斯《你鼓舞了我》响了起来,浑厚、沧桑的歌声环绕在耳边:
我变得失落,我心已倦
我遇到了困难,我心绪烦扰
我在茫然中不知所措
直至你来到我身边,临我而坐
有了你的鼓舞,我才可以征服群山
有了你的鼓舞,我才能够冒着暴雨破浪前行
因为倚靠你的肩膀,我才如此强大
因为你的鼓舞,我才能超越自我
你鼓舞了我,我已超越自己
.......
许久,我们已是泪流满面。樊妮说,老公,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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