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得怎么样

十六年后，我再次见到了她，抱着一个女孩儿，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儿。我叫住她，她看着我疑惑了很久，等到终于认出我来，她露出了她招牌式的笑容，还是那样秀气，害羞又带着傻气。

我请她到家里来坐，给她倒茶的时候，她和孩子们拘谨地排排坐在沙发上，她的孩子继承了她的美貌，我看不出是否继承了她的……智商。我与她随意聊了聊生活琐事，知道她现在过得还不错，不过她在说话上还是磕磕绊绊的。临走的时候，她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慌张地、轻轻地问我：“你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我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 我无奈又同情地看着她，摇摇头，“毕业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她轻轻地叹气，向我告别。我看着她的背影，往事清晰地涌到了眼前。

01

那一年，我们刚上初中，像刚刚萌芽的花朵，鲜嫩，无暇，生机勃勃。班主任安排她坐到我旁边，让我尽可能帮助她。她叫孙灵儿，而她的人却不像她的名字充满灵气，她智商比同龄人低很多，甚至连乘法口诀表都背不下来，写的字又大又难看，所有的考试都是零分，运气好也许能混个几分。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不喜欢她，所有的同学都看不起她，她的父母把她扔给她奶奶抚养，不去管她，好在每个月会给大笔的抚养费。她奶奶倒是非常爱她，每一天都等她放学，接她回去，像母鸡一样护着，不让任何一个人欺负她。

一开始，我也是抗拒的，一个有点弱智的同桌，全班的嘲讽对象，会给我招来麻烦。但是她很有钱，她奶奶舍得给她最好的，吃的穿的用的，她会毫不吝啬的分享给我，我只要稍微耍点聪明，还能从她那里拿到钱。看在钱的份上，我不介意分给她一点同情心。这一点同情心赢得了她对我的信任和依赖，她虽然智商上问题，在情感上，她和正常人一样，能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恶意，所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黏着我。

她不知道，我既羡慕她又鄙视她，上天给了她完美的容貌，她比学校里任何一个女孩都要好看，可她生理上又有这样的缺陷，我不知道她来读书的意义是什么，她怎么样都学不会的。

班上的男孩总是捉弄她，拽她辫子，把她本子弄坏，学她的字画在黑板上，她从来不反抗，也不吭声，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青春期的男孩见到漂亮的女孩总是悸动的，可是谁要是喜欢她谁就是明摆着的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喜欢傻子。男孩们想吃肉又不敢吃肉地招惹她，做的太过分的时候，我就会用一句“某某，你是不是喜欢她呀”来吓退他们，屡试不爽。

02

班上只有一个男生从来不去玩捉弄灵儿的游戏，这个男生安静略带忧郁，成绩很好长相也是极出众，比同龄男生显得成熟一些，这个样子的少年最迷青春期的女生了，我敢打赌，没有一个女生不偷偷地喜欢着她，包括灵儿。

老实说，当我发发现灵儿也爱慕着他的时候，很吃惊。女生一般比男生早熟一些，在男生还幼稚地耍酷，像只公孔雀开屏似的追逐打闹时，女生已经偷偷地体会小鹿乱撞的心情了。

初二的第二学期，我注意到灵儿经常在考试的时候抬头默默注视一个地方，原来她也偷偷爱幕起那个男生了。而她只敢在大家考试的时候去看他，只有在考试的时候，她的打量不会被男生发现。

我发现之后，还坏笑地给她建议，让她送情书给他。她竟然真的去做了，买来了厚厚一叠信封和散发香味的粉红色信纸，弯弯扭扭地在纸上写下：我喜欢你。

那个时候，流行写情书，匿名的，怕那个收到情书的人发现，又盼着他能猜到。灵儿的情书根本不用猜，她的字太有辨识度了，没有人不知道。我看到那个男生从打开第一封之后就再没打开过。

后来灵儿开始在情书里面塞钱，那个男生家里挺穷的，她见情书没有效果，竟然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男生第一次收到带钱的情书，既尴尬又愤怒，在钱上写了大大的“滚”字，揉成一团，扔到灵儿桌上。灵儿哭了，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流了一天。

可是，灵儿还是固执地每天送一份带钱的四字情书，她知道这男生境况挺不好的，挺需要钱，男生照样写了滚再丢给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男生不再丢回来，他把钱收了，再把情书扔掉。

比起男生，我更喜欢钱给我的安全感。我在占灵儿便宜的相处中，感觉失了宠，我对她冷淡起来，但每次看到她望着男生求而不得的样子，又心疼起她来。

03

这样的情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竟然慢慢期待起来，陪她等一个奢望的答案。可是，有时候意外就是那样突如其来，叫人防不胜防。

等我知道整件事的时候，灵儿已经被送去医院了。

那天午休我去帮语文老师整理试卷，等我回到教室只看到散落在她桌子周围的书，文具和踩脏了的书包。班里像沸腾的粥，咕噜噜冒着泡，带着热气。

我抓了身边的同学，她眉飞色舞地跟我讲了经过。那个男生的同桌发现了灵儿的情书，大肆在班里宣扬，整个班的男生女生哄笑一团，男生难堪极了，辩解自己是第一回收到，没人细品情书中的痴爱，只把这当作天大的笑料，起哄两人在一起。男生自尊心极强，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他拿起凳子，狠狠地抡在了灵儿背上......

他把少女的心砸得粉碎。

后来灵儿奶奶来学校闹过几次，在灵儿的哀求下，她奶奶没再去找男生。而学校方面，为保能上重点的苗子，只作了轻罚而已。灵儿身体恢复后，与我道别，再没来上学。

在校门口，我问她，是不是会恨他一辈子。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哀伤缱绻地望向她待了两年的教室，走了。

一别十六年，她这样的女孩儿也有了简单幸福的家庭，她却还是忘不了他。

男生在灵儿走后跟没事人一样，他还是班上女生心中的王子，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后来顺利地考上重点高中，给学校兑现了一个指标。

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了，可是他还长在女孩的心里，十六年，或许一生都不会忘。

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他结婚了吗？偶尔追忆往事，他还会记得当年给他特殊情书的女孩吗？他是否会后悔曾经用暴力的手段埋葬一段可怜兮兮的单恋？

而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儿，他们是否会变成一段佳话？

既没有如果，时光也无法倒流，这一场注定失败的单恋，只有女孩一人痴心地沉溺其中，只有她心里永远记挂他：

他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