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的夜算是比较清冷,风不吹时也会有丝丝凉意。小小的茅草屋前,木玲珑听到屋内水声静了下来。
“你洗好了?”木玲珑没回头,轻轻地问。
“……”茅草屋内回应她的是沉默。
“是不是衣服不合身?”
“……”屋内依旧沉默,但不一会儿,茅草屋的门被打开。
“我不会穿。”木玲珑给若暝霏拿的新衣服被若暝霏递了出来。
“……”木玲珑背对着屋门,看了看身侧递出来的衣服,“那你现在穿的什么?”
“我自己的衣服。”门被完全打开,洗完澡的若暝霏依旧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噗。”有谁在暗处没忍住笑出声,“你这洗了跟没洗有什么区别?”
若暝霏不说话,他的感知比一般人灵敏:暗处的是两个人,但若暝霏感觉到,这两个人没打算隐藏自己。
“我帮你。”与刚才说话的人不同,另一把声音听着虽然还显稚嫩,却沉稳许多。
“别看我。”第一把说话的声音的主人耸耸肩,“这种公子哥的衣服我也不会穿。我家公子自己穿的。”
“知道知道。”木玲珑揉揉太阳穴,“他就差没帮你也穿上。”
“那不行,我可是小厮。”
“哦,阿演你还知道你是小厮,我差点以为你是大爷。”木玲珑摇摇头,转身对已经站在若暝霏身边的另一个人说,“凛,拜托你了。”
“是。”凛点点头,接过新衣,走进了茅草屋。
若暝霏没说话,跟着凛走进了茅草屋。现在的若暝霏看起来是温顺的。
“谢谢你们能来。”依旧背对着门,木玲珑轻轻地说。
“嘿。”阿演笑了笑,“我确实是没想到那个公子哥这么大度。”
“你别说笑了。”
“我也就说说笑。”阿演摆摆手,“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看了看木玲珑,“我看你也没打算要解释什么?”
“需要解释什么?”木玲珑坦然地看着阿演。
“确实不需要。”阿演笑着摇摇头。
“吱呀。”门又一次被推开。阿演和木玲珑回头,若暝霏穿着一身浅绿色衣服走了出来。
阿演伸出手:“不看脸还是有点像个公子哥。”
“……”若暝霏没有回答,而是定定看着阿演。阿演依然笑着,但他眼里已没多少笑意。
“木姑娘。”凛向前一步,“听闻若公子尚无住处,公子安排让若公子先暂住‘听雨轩’。”
“听雨轩?”木玲珑略微惊讶,“那是陆家招待密友的地方……”
凛笑了笑,“公子说,既然若公子是木姑娘的好友,自然也是陆家的好友。”
“若暝霏。”若暝霏冷不丁地忽然开口,“叫我若暝霏。”
“是。”凛似乎完全不在意若暝霏的唐突无礼,“那么,若暝霏,请随我来。”说完侧了侧身,迈步向前走去。
若暝霏看了看木玲珑,又看了看阿演,顺从地跟在了凛的身后。
“木姑娘。”看着若暝霏的背影,阿演眯了眯眼睛,“你可知道,上一次在听雨轩住的是谁?”
“不知道。”木玲珑摇头。
“尚乐。”阿演抬了抬下巴,“云尘七玉楚河令尚乐。”猛地扭头看着木玲珑,“后来的逆臣,尚乐。”
惊雷在毫无防备之下炸响,蜀羽微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也被吓了一跳。
“你这一惊一乍地在楚河活着也不容易。”蒋林挑眉。
“有些人拼尽全力地为了活下去……”蜀羽微抹抹嘴,“楚河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你应该庆幸你没去过边塞。”蒋林难得地笑了,“边塞有个叫‘猿难渡’的地方,那儿基本一天到晚都在打雷。”
“小林林你也去过?”
“小时候跟哥哥去过。”蒋林耸耸肩,“我被吓哭了。”
“哈?”蜀羽微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后被我哥笑到了现在。”蒋林坦然地说。
“你的童年真是……不同寻常。”
“蜀羽微,正因为有许许多多‘不寻常的童年’存在,所以才有‘寻常的童年’存在。”蒋林抬起头仰望苍穹,“爹跟我们说过,每一个将士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人战死了,哪怕马上就有另一批人补上,死去的人永远地死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小林林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云尘志士愿意投奔蒋家军了。”蜀羽微停下脚步,“人命有时候不如草芥,但不被辜负的一腔热血,洒了又何妨。”
“我们武夫用的是我们的武器我们的血肉,而你们文人可以用手中的笔博弈中的智慧。”蒋林也停下脚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仅此而已。”
“小林林。”蜀羽微深吸一口气,“我有点看不懂你了。”
“你能看懂你自己,那就差不多了。”
蜀羽微愣了愣,但马上,他又笑了:“小林林,我总是忘了你曾经也是驻扎边塞的蒋家军。”低头看着一桌子的案卷,深吸一口气,“来来小林林,帮我一起看。”
“嗯。”蒋林点头,站到了蜀羽微身边。
“楚河虽远离圣城,却又因为荒凉人少,一直以来也算平和。”蜀羽微伸展了一下身子,“历来的卷宗多数是邻里纠纷,微小繁琐却也不算是大案。”
“张家长李家短么……”蒋林一边翻看卷宗一边说,“这些‘鸡毛蒜皮’对比起大案要案,也算安然了。”
“其实陆家的存在对楚河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屏障。”蜀羽微合起手上的卷宗,“不管陆家到底抱有何种目的,在没达到目的之前,陆家是不会让楚河乱起来的。”
“那,”蒋林看着蜀羽微,“‘楚河之乱’呢?”
楚河之乱,一夜,地覆天翻。像荒唐虚假的一场梦,那夜之后,似乎只是消失了个楚河令,而对“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楚河之乱我们最应该问的是陆家的人。”蜀羽微的手在桌上敲了敲,“但以现在的情况,贸然去问非但不会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反而会适得其反地让陆家下定决心抹掉所有痕迹。”
“如果按照你的假设。”蒋林双手环胸,“陆府是有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又为何我们直接问却会使陆府下定决心抹掉所有痕迹?”
蜀羽微揉揉眼睛:“从不归崖山崩……不,或者从我与你踏入楚河界的那一刻起,有人就在预谋着一大盘棋局。”
“陆府之外的人?”蒋林问。
“嗯……”蜀羽微点头,“如果到目前为止都只有陆家在背后操作,那未免太过错露百出。比如不归崖下的藏宝库,如果没有人去调查就不会这么快,或者根本不会牵扯出被修改的案卷。”
“案卷不是尚远道修改的?”
“陆家不默认,尚远道也改不了啊……”
“等等,蜀羽微。”蒋林皱了皱眉头,“尚乐是被陆少游斩杀于不归崖?”
“‘楚河之乱’是以这样的结局结案的。”蜀羽微是个性情中人,他的喜怒哀乐很少刻意隐藏。但现在的蜀羽微,是面无表情的。
“我记起来了。”蒋林吸了一口气。
“我在想着办法将二位拉下这一趟浑水。”
“陆家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朝廷,逃不过国君。”
“尚远道现在还在楚河。”
“我知道尚远道一直躲藏的地方。”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人知晓,一人所做。其他人不过是听从我的安排。”
陆少游的话似如走马灯般闪现,如打开闸门的洪水,冲击着一泻千里。
“陆少游在试探我们。”蜀羽微轻声说,轻得如同一声叹息,“试探我们是不是有能力去接受接下来的乱局。”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评价陆少游这个人。”许久的沉默后,蒋林开口。
“是啊。”蜀羽微接上,“他所展现出来的,都是‘他想让别人看见的样子’。”苦笑了一下,“我甚至有种错觉,现在陆少游正在某一处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有些人,他明明不在眼前,他明明什么都似云淡风轻。但这种人,却有着四通八达的消息来路,忽然杀个措手不及。
“谁在外面!”忽然,蒋林一声断喝。
“刚才听闻楚河令大人说有种陆少游正在某一处观察的错觉。”虽然被蒋林发现,但隔着门的声音主人却没有一丝惊慌地淡定说着,“若他能尽数洞悉,很多事情也就不算事情。”
“隔着门不方便,”蜀羽微收拾了下摊开在桌上的卷宗,“进来说。”
隔了一会儿,门外的人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推门而入。
蓑衣斗笠,临水而居的人们寻常的打扮。
“请坐。”蜀羽微示意进来的人坐下。
进来的人按了按斗笠,并没有脱下,也没有坐下:“我不是客人。”
“我知道。”蜀羽微回答,“但这并不妨碍坐下说话。”
进来的人不说话,斗笠之下,他的面容也看不清楚。
忽然,那人跪在了地上,向蜀羽微磕了一个头。
“你先起来。”蜀羽微没有太惊讶,半跪在地上,“蜀羽微是云尘七令楚河令。”伸手扶起那人,“我相信善恶有报,天理昭彰。”转身看了看身边的蒋林,“我也知道,这是一条很难有结果的路。”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人,“你的冤屈,说给我听。”
“楚河令大人。”那人低头行礼,“草民尚远道,见过楚河令蜀大人。”
“他出来了!”
“他往七令府去了!”
“快告诉公子!”
声音,脚步声,突发的意料之外,以最隐秘的方式、最迅速的速度传送。
当传送消息的人慌忙奔来之时,早有人等在门前。
“慌什么?”那人负手而立。
“尚……尚远道跑出来了!”
“脚在他身上,没死就会跑。”负手而立的人眯了眯眼。看了看来人,“公子知道此事了。”
“……”
“公子说,跑就跑了。”
“那……我们……要怎么……”
“你们,”那人抬头看前方,“听公子的话便是。”
“我猜到了。”楚河令府,蜀羽微的声音缓缓传来。面对未知,人本能地会回避,若能战胜本能,大概除了职责所在,还有一种便叫做,觉悟。
“蒋林,帮忙守门。”蜀羽微向蒋林点点头。
蒋林身影一闪,闪出房外。
“能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蜀羽微走回桌旁,“不容易啊。”
“确实。”尚远道看着蜀羽微的后背。
“坐。”蜀羽微又一次示意尚远道坐下。
“我不坐。”尚远道摇头,“是我把大人拉下水,又怎能与大人平起平坐……”
“我是云尘七令楚河令。”蜀羽微莫名其妙地忽然说,“楚河令是我的职务。在其位谋其政,你不需要顾忌,更不需愧疚。”
“……”尚远道看着蜀羽微,低了低头,“如果尚大人知道有像大人这样的后继者,大概也会安心了。”抬头,“我是尚乐尚大人的家仆,本来姓苏,后来才跟了尚大人的姓。”尚远道看着前方,似乎此时,他透过遥远时空,又看到那位大人站立在红尘里,不卑不亢。
“楚河远离圣城未央,同时又是云尘七玉中最大的地方,自古以来便难以管控。”尚远道顿了顿,“当然,楚河有陆府。但正因为有‘陆府’的存在,历代楚河令都是‘形同虚设’。”看了看蜀羽微。
蜀羽微点头:“世人皆说陆府忠义,但世人更知道,忠义却被故意安顿在偏僻一隅的大家族,要么是皇室中与‘正统一脉’冲突的旁支,要么便是‘君主永不信任的臣子’。”
“世人有时候聪慧得不得了。”尚远道笑了笑,“特别是需要明哲保身的时候。楚河陆府很多时候是超越楚河令的存在,蜀大人,您初来乍到,陆府对您算是客气了。”
尚远道的话速有点慢,如同字字斟酌,又像步步为营,似乎蜀羽微的一个细小动作,都会终止这场对话。
看似远离皇室的楚河之上笼罩看不见的压抑,有什么在楚河灰蒙蒙的天空下疯狂滋长。也有什么如恶狼,泛红着眼隐匿于楚河诡谲雾霾之后。何人掌灯逆行,风雨疏狂。誓要以血肉之躯,刨根问底,以证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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