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早晨8点,祖父吃过早餐,擦过身,在家中安详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祖父是器官衰竭老死的,于上月19号起,滴水不进,无法饮食。昨日,母亲让父亲去陪夜,以策万一。祖父见到母亲时,已不能言语,只是伸出拇指,做了个夸奖的动作。
夜里,我去看祖父。油灯枯尽的他几乎骨瘦如柴,眼不能睁,鼻不能吸,两腿经络不畅不能歪曲,只能张口嗷嗷喘吁。垂垂老矣,亦是生之痛苦。
祖父脚底有鸡眼,不能走路许久了,终日卧在床上,但胃口很好。过年时还有两碗饭的饭量。家中一直订阅报刊数种,每日读报,知晓国情。祖父甚爱清洁,每日有阿姨擦洗,洁面。
十年前,祖父和祖母住在翠苑。祖母过世后,祖父常让我帮他买菜,买药,剃头。我仍旧记得一路上,白色搪瓷杯在自行车筐里震来震去发出的声响。商学院边上的六月雪开得一片猩香,正好也是现在这个时令。
祖父那时八十多岁,除了白内障、前列腺,内脏并无大病。胃口甚健,记忆颇佳。谁几号来看望过,已经几日没来,他都报得一清二楚。
给他剃头,我手脚畏缩不敢往前,他总让我胆子大一点,不要怕。有时刮出血来,我很害怕。他也不责怪。只是会后来说起:你的手艺差了点。
祖父说的宁波话,又耳聋,我和他常常言语不通,只能手写。用一支很短的铅笔,在纸上。字要写得很大,端正清楚,他才能看见。
祖父一生胆小,抗战时将祖母扔在宁波乡下,独自到上海避祸。祖父祖母门当户对,一个开银楼,一个家中富农,却也是怨偶。家中小孩都是祖母一手拉扯。祖父怕受苦,不愿去工厂工作,亦不能养活妻儿,家里很穷。年老时常受儿女奚落,因耳聋,人家常在他面前说他笑话,当他不知。
祖父甚要家长威严,规矩甚重。外孙结婚,帖子上把祖母的名字写在前面,让他大发雷霆。过年孙子初四去看他,也让他背后骂人。
对我,他不曾骂过。他尝拉着我的手,和我诉说活着的痛苦,儿女妻子如何联合起来对付他,不让他好过。熟知他脾性的儿女只是一笑。
祖父脾气古怪,身边保姆换了好几茬,皆落荒而逃。
祖父的后半生最大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他很会保养,吃青春宝,西洋参从不断口,含在嘴里可以很久。保济丸、藿香正气丸、鸡眼膏都是常备药。他认品牌,鸡眼膏一定要是天津产的,藿香正气水味道苦,一次送去又给退回来了,西洋参要胡庆余堂的,他才高兴。
过年别人送礼,礼品价值几何他要忖一忖。若是便宜货,或是无名小厂的三无产品,便要顿足骂娘希匹。送万基洋参丸给他总是不会错的。
年纪很大时,祖父依然自己做饭。
我去看他,他便烧菜给我吃。都是宁波小菜,烤笋,烤洋芋头,很下饭,我很爱吃。祖父烤的芋艿很正宗,奉化口味。要买小而圆的芋头才有这种效果,盐要放的恰当。
我性子急,祖父总是不紧不慢,咂巴着嘴里的西洋参含片,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做事。他只要我帮他跑腿买东西,家中事务除了冲开水倒垃圾皆不要我帮忙。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笑,没眼睛没牙齿。我喜欢大着胆子摸祖父的光脑袋,或是亲亲他的脸颊。他们老是开玩笑说祖父像老蒋,都是讲宁波话的大光头。
祖父人缘不好,小器,没有朋友。不像祖母,走到哪里都受欢迎。祖父住在前进电影院时,邻居来借报纸,后来祖父就不高兴了,跟人吵架。
祖父的几个兄弟都死得很早,独有他活得长达一个世纪。他也不太幸福,曾经偷偷买过安眠药躺在床上闹自杀。这些大家都只当作老小孩的笑料。
祖父极要尊严,以一家之长自视,但没有人予他庄严和尊重,他亦不好,做不出让大家佩服的事业,结果他的无用没有一个接触过他的人不知道。
一次,我和父亲去一个当大学教授的远方亲戚家拜年(他的母亲和我的奶奶是表姐妹),那位教授就用鄙夷的口吻提到我的祖父,当时我的血液就直往脖子上涌。
祖父无用之极,他唯一让人赞叹的就是他的长寿和无疾而终。
五十年代可以进厂做工拿不错的薪水,他却记挂祖母,跑回宁波乡下。对这个让她吃尽苦头的男人,祖母的恨意到临死都未消除,不愿见他面。
祖父去世前两个月,开始出现幻觉,看见祖母在身边走来走去,看见有人要杀他,屋里点了灯他说一片黑暗,自己摸索着劈火柴。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死亡。
祖父之爱我,是在翠苑那段居住期结下的感情。
他很重视安全,每次都把门保险保得很好,让我觉得好笑。他经常叮嘱我回家时要小心后面有没有歹人跟着。
他赏识有文化的人,问我电视台的工作,但还是不懂。像那个时代的人从来都把报社叫报馆。他有时也巴结我,给我钱,贿赂我,怕我不给他买菜了。
一次,他神秘兮兮地拿出包得很好的一个纸团给我,嘱我别对他们说。里面是棉花,再里面是一个很小但打造精巧的玉坠。
祖父是败家子,据说在宁波乡下,过去玉器古董还有古书遍地都是,后来家道败落,就都不知去向了。这个玉坠还有金子恐怕是一事无成的祖父保存了一生的。
昨天夜里,我握着祖父的手,祖父的手还是热的有力量的。
写于2005年
(完)
作者:流浪到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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