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

今天是立秋的第五天。

小范的大姑姐进店来买小米。我忽的想起市场把头那个落了灰尘的、黑布罩着的熟肉摊，好多天没有散发出肉香味了，于是好奇地问到:“姐，你家小范呢？怎么不出摊儿呢？”

“哎呦！可别提了，我家小范得大病了！”老太太胖乎乎的脸上立马愁云惨雾起来。

“啊？大病！啥病啊？”我连忙给老太太搬了个小凳子坐。

“唉！说起来难过，我小范呀，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善良上了。

在六月份的时候，她去市里送孩子，结果不小心被车撞了。

当时，她看自己就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于是就打发人家司机走了，谁曾想没过了几天那条受伤的腿就肿的老粗老粗的。

去医院一检查，坏啦！感染了，医生就给输液来消炎。

谁知道输液输了一周后，小范从医院出来找不到家了，好不容易想起家的路，回来了，结果就开始手臂麻木。

我弟又赶快带上去医院检查——脑梗，心梗了！

医生让马上住院治疗，我帮忙陪护，输液输得好好的，突然间小范目光呆滞，嘴角淌哈喇子，不会说话了！

哎呀妈呀！快把我吓死了，我赶快喊医生，医生又马上给做核磁——脑子里到处都是血栓点子！

于是，马上做开颅手术，这不都快两个月了还在医院躺着呢，还不会说话呢！……”

老太太坐在凳子上，两手在空气里抓摸着，摇头晃脑的，气喘吁吁的，愁眉不展地，煎豆子似的，吧啦吧啦，话了一大堆。语气里夹杂着了心疼、无奈与丝丝缕缕的悲悯。

“哦呦，我的天呐！怎么这么善良一个人就遇上这杆子事了呢？”

听了，小范大姑姐的这堆话，我的心里难受的不要不要的。我与小范非亲非故，我们只是同在一个市场上做买卖而已，我卖粮油，她卖熟肉。

与小范也没有过多深入的交往，偶尔馋了，我会买她烧的猪蹄子鸡爪子吃，那味道浓香醇厚，肥而不腻。关键是，她人挺大方，每次结账有零头，她就会笑眯眯地说:“算了，算了，给个整的就行啦，咋都在一个市场上嘛。”声音绵甜的总会让人想起街上卖的棉花糖。

她偶尔也会来我铺子里买油买米，买的时候从不像旁边开火锅店的那个四川女人——使劲儿地把价钱砍来砍去。小范觉得价钱合适，就爽快地付钱，把货提走了。

作为一个买卖人，我打心眼里愿意和小范这个人打交道。但是，我们两个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忙碌人，她在市场的西南角，我在市场的东北角，很少有闲暇时光聚在一起谝闲传。

除非都有小病了，一起躺在医院的门诊室打吊针的时候。这句话也许你会听起来觉得怪怪的，酸酸的。但这就是事实，对于像我与小范这样从农村出来的挣扎在生活温饱线上的农民工来说，时间与空间就是这么憋屈狭窄。

来白银快二十年了，认识小范也快二十年了。那是十几年前的一天，我因为身体不适，去银光医院门诊打吊针。刚躺下不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一名女子，身板清瘦，蓄着短发，面带笑容，两只眼睛不是很大，但黑亮黑亮的，甚是有神。

同在一个市场上，虽然不知道姓啥名谁，但都认识。她称呼我粮油；我称呼她熟肉。我们微笑着打了招呼，微笑着互相慰问对方病情，然后就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谝了起来。

她说，她也是妇科炎症，上环上的。

我问她几个孩子。她说两个男孩，老大是丈夫前妻生的，老二是自己生的。她还说，老大和她很亲，叫她妈妈，这次生病了，不想动，老大还给她做饭吃，买馍馍吃，不管饭香不香，是娃的一片心呐！她高兴……

说话间，她的眼睛里泛着喜悦知足之光，有些雀斑的小脸也仿佛被晚霞拂过一般，变得红润光泽起来。

如果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吊瓶，或许，你会以为她是躺在美容院的睡榻上享受生活哩。

“哦，孩子对你好，那说明你对孩子也很好，是吧？两好并一好嘛。”我接茬道。

“是了，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娃，他爸爱喝酒耍钱，一领工资就耍钱，输了就喝酒耍泼，他妈受不了才跟他爸离婚的。唉！我就把这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呢。”小范蹙了蹙眉头回道。

“哦，你家那个以前也爱喝酒耍钱？”我惊讶地问道。

“以前，狗改不了吃屎，现在也照样。”小范撅着嘴说。

“哦，那你也真不容易啊！摊上这么个男人。”

“唉！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当年就想着嫁个城里人，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谁知道是这样的啊！”

我发现，这个时候的小范，眼里满是迷茫。

“哦，说了这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也许是出于同情吧，我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妇女，特别想知道躺在我对面的这个被我叫作“熟肉”的，从大山里出来的姐妹的姓名。

“你就叫我小fang 吧。”

“小芳？就是歌里头唱的那个小芳吗？”我故意调皮到。

“不是，我是姓范，模范的范。”小范的脸上又浮现出刚才进来时的那种甜滋滋的笑容。

“那么，你叫啥？”小范歪着脸问我。

“我姓侯，你就叫我小猴子，得啦！”我怕小范听不懂我这山西文水口音，于是故意幽默了一回，把自己归为猴族了。

“啊？哈哈哈……”病房里又飘荡起我和小范爽朗的笑声。

那时候我俩才都三十多岁，去医院打针，无非就是感冒或妇科炎症之类的小毛病。可是如今，小范居然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还不能吃不能喝，不会说话……我真的好难受啊！

思量间，我不禁双手合十，低眉垂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