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清明,天气突然凉了下来,令沉浸在暖春的人,措手不及。还记得,去年的清明,一片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景象。如今,接连几天的风雨,让我有一种预感,今年的清明似乎会有些与众不同。
夜晚,天黑得厉害,窗外下着倾盆大雨,怒号的狂风刮个没完。风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像无数个孤魂在半空中游荡、哭泣。
这样的黑夜,我如何能早早入眠。我向来睡觉敏感,稍有风吹草动,足以让我惊醒,更何况窗外有着鬼魂操控着的风雨。风雨如此猖狂,我该如何早早入眠?
我打开阅读器,点开文章,寄希望于文字能带给我内心的安宁。在诸多文章中,我竟碰巧读到了清明前风雨大作的原因。
原来,清明之前,有一个被人遗忘的寒食节,还有这雨,被人称为泼火雨。我想这就通顺了,泼火雨,泼火雨,没有这般的风雨,怎么能泼灭火焰呢?我心里打消了鬼魂作怪的念头。
没有心慌和恐惧,很快就有了困意,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入眠了!
可是,刚躺下床,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我的手机。接通之后,电话里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今年清明回来的吧!明天我们准备去扫墓,要不你就明天抽空回来一趟呗?”
我惊了一下,听声音,像是许久未曾回家扫墓的二伯。不知为何,今年他又想起回家扫墓来了?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家,因为回去扫墓,是爷爷期盼的,也是我自己想坚持的事。若我不回去,爷爷一人翻山越岭,上坟祭祖,于心不忍。
迟疑一会儿,我才回话:“回去的吧!不过,明天就去扫墓,时间是不是有些过早,离清明还有一段时间呢?”
电话那头说道:“清明扫墓,宜早不宜迟。我看天气预报,明天的天气兴许尚好,过了明日,雨下的更勤,得过了清明才有好天气。过了清明才扫墓,不符合规矩,你晓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这句话一出,我确认是许久未见的二伯,这是他说话的特色。以前,每次我与之谈话,到结尾总有这么一句:“你晓不晓得?”
我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回答道:“那好吧!二伯,听你的安排,明天回去。”
说完,我匆匆挂断电话。面对突然而至的安排,我实在还没有作好准备。我得之不易的心安,再次被这一通电话扰乱。
窗外的风雨还未休止,明天真的会有好天气吗?
辗转反侧,我想还是提前打个电话给故乡的爷爷吧!
找到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几声,爷爷接通了电话。
“喂,谁呀?”电话里,是爷爷苍老的声音。
“是我,**,爷爷。”
“谁?大点声,听不清楚。”爷爷年纪大了以后,听力越来越衰落,每次通话,重重复复地问是谁。
我尽量的提高声音:“是我,爷爷。”
爷爷似乎听见了,回道:“哦,是**呀,有什么事情啊?”
我生怕他听不见,继续大声说:“二伯跟我说明天回去扫墓,他跟你讲了没有?”
“讲了,讲了,我跟他说要不晚几天才去,他说他马上要外出,晚不了。你看你有没有时间,忙就不回来了。我跟着他一块把你父亲和奶奶的墓扫一下,也就算了。远地方的墓,年年都去,今年就不去了吧!”
爷爷虽然耳力不好,但是嗓门依旧不减当年,他的话一字一句从电话传来,让我觉得不像一个八十几岁老人所能发出的声音。
“我跟二伯约好了,明天就回去,家里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明天我随便带回去。”
“没有,没有买的,我说你没时间就不要回来了,每年你都去扫墓,也不差这一年。”人老了,爱唠叨,又爱担心,总是怕因为自己误着孩子们的事。
“放心,有时间,好了,我挂了啊。”
我挂断电话,内心升起的情感迟迟没有断。我料想爷爷那头,一定戴着老花镜,拿着那台跟了他七八年的老年机,在暗淡的灯光下,仔细的盯着黑色屏幕看。
之前,有那么一次,我与他通电话,结束后,我因手头忙着事情,没来得及挂电话。他因为不会按挂断键,也没有挂。就这样,我们两人一直接通好长时间。
后来,他得知我的话费扣了许多,为此,自责许久。自此以后,他打完电话,总要反复仔细检查自己的手机,确认有没有挂电话。
窗外的雨好像小了些,风却更加狂肆的吹着,激烈地拍打着窗玻璃,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夜已经深了,我还是无法入眠,闭上眼,父亲严慈的面容,父亲杂草丛生的墓,奶奶模糊的脸,奶奶低矮的墓,老祖宗的墓,老祖宗墓前的常前树,太爷爷的墓,太爷爷墓后的大香樟,往年扫墓的情景,一幅幅像图画一样,胡乱的窜进我的脑里。
我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我的魂魄好像在雨夜里,随着疾风飘向故乡,飘向一处处墓碑前。
明天的天气真的会好起来吗?
但愿明天的天气会好起来吧!
(二)
梦里醒来,天色微亮。
我打开枕边的手机,手机上的数字显示告诉我,不对,天并不是微亮,而是阴沉着脸。雨始终没有停,下了一夜,也没有停。不但没有停,连雷声也跟着出来凑热闹,在云层里低鸣着。
生活的路哪会总是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有什么办法呢?人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行走。我的但愿没有实现,但是,我依旧要满足二伯和爷爷的期望。
回故乡的路上,无心观景,归心似箭的情感,将故乡与我连在一起,像导航上的路线图一样。
风里夹着豆粒般大小的雨,拍打在脸上,有些生疼。生疼又如何,人已在途中,即便这路途不是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转过山弯,我看到故乡雨雾中的大山,看到自己家的瓦房,看到屋檐下瞩目远眺的爷爷,心里所有对天气的不满,烟消云散。
披上雨衣,撑着雨伞,我们一行人走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这是一次不同往常的清明扫墓,是我二十年来,首次在冷雨中扫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样的景象,不是古诗里的么?
当我们到达老祖宗墓前的时候,雨似乎小了,雷声也隐去了,难道是上天可怜于我们?难道是老祖宗真在福佑着我们?
二伯扔掉手中的雨伞,决意要扶直墓前那棵倒塌的常青树,全然不顾雨水打湿他的衣裳,他黑白的头发。
爷爷站在墓前,与我讲着久远的故事:“当年,咱们这两位老祖宗,从别地移居此处,用箩筐挑了两个孩子,手里又各抱了一个孩子,在这里开荒种地,才又了一代又一代人,才有了我们现在这个村......。”
每年,这个故事我都会听到。以前,整个家族一起扫墓时,爷爷应大家伙的要求,乐意讲些个老祖宗的故事。其实,大家都已熟知,但是还是要听。这个故事像是一道扫墓的重要仪式,是定然不会断的。待到我老的一天,估计孩子们也是要我讲述这老祖宗的故事吧!
接下来的一段齐整的石板路,我再熟悉不过。曾经,我的膝盖无数次跪在上面,我仿佛还能看到跪过的痕迹。这是通往父亲坟墓的路啊!我如何能忘得掉?无言、沉默、忧伤,耳边只有雨声和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
我不知道爷爷在想着什么,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神态,无不流露出悲伤的样子。我看的那么的明白,看的那么的清楚,我又该说些什么样安慰的话,才能安抚他的心?
我像无声的割草机一样,默默的将坟墓上的杂草一一割掉,除了割草,还能干些什么呢?爷爷为“父亲”插上了一朵清明花,盯着这血红色的花朵,我的心像被针猛扎了一下,止不住的滴血。
我想起了那年酷寒的冬天;想起了父亲临死前坐立不安的疼痛;想起了他与我,最后那个深情的拥抱;想起了他满怀期许的遗言。我怀念着,又自责着,还愧疚着。我没有尽人子孝,没有给父亲任何东西,哪怕一丝温暖都没有。如今,生离死别,阴阳相隔,在墓前想着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我终究失去了父亲!
二伯让我为父亲作揖,以求保佑。我一向不信封建迷信,人死了,如油尽灯枯,真会为死者带来福佑?不过是为生者徒增更多的苦痛和悲伤罢了!
但是,我还是作揖了!我不是求父亲保佑,我哪有什么资格再让父亲为我付出,哪怕一丝怜悯都不要有。我是怀着祝福的心,怀着有生死轮回的心,怀着悔恨的心,去祷告,去祈求上天善待父亲的灵魂。
我想死后,就葬在父亲的身旁,生前不能让父亲承欢,死后不再让父亲的灵魂孤独。
一行人还在计划的路线行走,一处处墓前走过,所有人的话都少了,一个个像断了魂一样,不知如何言语,沉入一片哀悼之中。不远的地方就是奶奶的墓,一处低矮的墓,像土丘一样。爷爷没有跟来,我不明缘由,但又好像明白。
人越老,心越软,像静止的水面,经不起石子小小的打击,一圈圈的涟漪会让老人的心受无尽的折磨。我从未见过活着的奶奶,每次听人说起,都是想象中的样子——一张看不清模样的脸,慈祥,布满皱纹。家里也很少人见过,见过的不是已经去世,便是已经遗忘,这让我想起《寻梦环游记》里的一句话:“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或许,记得奶奶样子的人,只有爷爷了吧!
这雨下得着实令人讨厌,不仅为人带来不便,还勾起人的无限思念。
夜晚,老屋里,八仙桌,长凳,苦酒,小菜,柴火饭。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我深知诉说已没有效用,只有把所有的悲伤、思念放在酒里,喝下肚里。
我喝醉了,我好久没有醉过了,脑袋迷迷糊糊,随意找到一张床,静静地躺下。半睡半醒之中,雨还在哗啦啦的下。
(三)
夜半酒醒,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刚想起身倒杯水,但想到爷爷还在熟睡之中,也就没有动。老人本来觉就少,再无意惊扰。
侧过身,不料,床前的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杯开水。开水已经凉透了,显然,放的时间已经很长。
喝下去,我并不觉着凉,反倒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凉开水捕灭了喉咙里的火,暖流湿润了我的眼眶。亲人总在你不经意间为你付出,小小的一杯水,足以让你感动半天。
房屋上,雨温柔的敲打着瓦片,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像儿时听到的摇篮曲,催我入眠。
黎明时分,我再次醒来,伙房里亮着闪烁的火光,像精灵一般跳跃着。一阵阵白粥的清香,飘满整个屋子。
雨停了下来,金黄色的大公鸡站在石槛上,仰起脖子鸣叫,万物一片苏醒的样子!我却不想起床,不是赖床,是怕离别的到来。
昨日的悲伤还未完全消退,今日又要新增离别的伤感么?
该来的终究会来,聚少离多是人无法躲避的生活规律!
爷爷没有挽留,叮嘱我路上开车小心,说着话,不忘把竹笋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在车上。疼爱你的人,总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从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他们希望你带着这些东西,以确保在你的人生路上,不会饥饿,不会受寒,幸福快乐地走下去。
我真想给爷爷一个大大的拥抱,像抱久别的朋友那样,像父亲抱我那样,像小时候爷爷抱我那样。可惜我没有,受传统的影响,我没有!
我只能用不舍的眼神看着他,望他能读懂我对他的爱。爷爷却红着眼,顶着满头白发,转身回屋去了……
今年的清明之旅,扫了墓,淋了雨,还多了份牵挂,果真如我先前所料,如此的与众不同。
回城的路上,我盼望着来年的清明要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些才好,再也不要如今年这样,令人魂断!
岁月不饶人,不饶死去的人,还不饶活着的人。
投稿:【山川异域】优秀应被看见,你我理应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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