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在城里买房这件事,让刚子爹心里着实不舒服一阵子。
本来,在城里买房不算稀罕事:长辈中老张买房了,老李买房了,同辈中王哥买房了。甚至,朱婶的孙子小康在大城市里还搞了两套,一时传为佳话。
刚子性格不随他爹,他爹古板,爱面子,也爱张扬。那天刚子回家拿结婚证,顺便跟他爹谈买房的事。
刚子说在外打拼这么多年还没个安身之处,他爹说老了都要落叶归根;刚子说身边朋友陆续都买了,他爹说都是一阵风;
刚子又说小区刚开盘,旁边一个天鹅湖,相中的房子楼层好,升值空间大。
他爹不再说话。
刚子妈走得突然,走得让刚子爹措手不及。那天太阳大的像簸箕,知了聒噪起来让人心乱。
刚子爹掸掸草帽上的灰尘到棉花地干活去了,刚子妈留在家收拾家务,这些事在乡下如“老生常谈”,没有花花绕,所以刚子爹下地干活自然没必要跟老伴打招呼。
一株株棉花秧子像掏了鸟窝的学生,被太阳训斥后个个耷拉着脑袋。刚子爹看在眼里,愁在眉间,他用铁锹挖水渠,用木盆浇水,用手摘下每片晒焦了的叶子。
正当他忘我干活时,突然一个变了味的声音划破阳光编织的布幕钻进耳朵:
“他叔,快回来,他婶出事了。”
刚子爹没听清那声音,不想耽搁干活,继续弓着腰,一手扶着锹柄,一手抓住盆边。接着又一句更大更近的声音海浪般撞击而来:
“他叔,你家天塌了。”
这次刚子爹是真而且真听到了。
他赶紧抬起头,把草帽摘掉举在额头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只见邻居徐孝云失了魂似的跑过来,右手不停在空中舞动,像个干瘦的鸡爪。
刚子爹心中一丝不快,暗道:
“疯疯癫癫的,你家天才塌了呢。”
徐孝云脸被太阳晒的通红,汗水从那通红的脸上一道道流下来。
"快……,快回去,他婶出事了。"
刚子爹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妙,神情一下紧张起来,左手紧紧握住锹柄,凑前几步问:
“怎么了?娃儿妈怎么了?”
“他婶晕过去了。”
徐孝云没深讲,按当地的风俗,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把那个“死”字说出口。
刚子爹撂下铁锹往家跑。一路上,他的草帽被风吹到田里了,他的鞋跑丢了一只,卷起的裤管也散下来了。这些他没有心思管,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如同被掏去了脑仁塞进了棉花。
他不知怎么到的家。远远的,他只看到屋里人黑压压围了一圈又一圈,那些人叽叽喳喳,嗡嗡不绝。刚子爹剥开人群,人们见到他也急忙往边闪。
接着他就见到了那个与他相依相守多年的老伴儿:直条条躺在地上,脸色在一道道钻进了皱纹里的泥渍映衬下反而并不苍白。刚子爹缓缓挪到刚子妈身旁,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左邻右舍帮忙料理后事,老队长上前宽慰,劝他放宽心,说队里还有个低保名额,下次开会就跟村里申请,刚子爹摆摆手,说死个女人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那天是刚子读初二的最后一天。老师说期末谁考砸谁就准备下学期扫厕所,所以大家不敢懈怠。
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全班的顶梁柱,刚子更不敢大意,为了防蚊虫叮咬,他常常把水桶里装满水,连脚带腿一起塞进水桶里,躲到寝室读书至深夜。
等堂叔找到他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那晚刚子守在他妈的灵堂前,双手抱膝,哭成了泪人。
从那时起刚子爹和他相依为命,像只老鸭护着只小鸭在这天地间孤独徘徊,也是从那时起,刚子开始变得少言且自卑。
而他爹,没了女人后只剩下一个爱好了——喝酒。
喝完酒后就吹牛,曾经在吹牛后把家里唯一的小猪送给了刚子的一位家门姑父,而事实上那家人比刚子家富裕许多。
但这两次刚子发现他爹明显开明了许多,一次是谈女友,一次是买房。
买房首付款一部分是刚子夫妻省吃俭用挤出来的,一部分是他爹这些年从棺材本里抠出来的。
本来刚子叔早年下海经商,家里有些结余,刚子爹就想找刚子叔借点,说给利息,结果刚子叔嘴像缝了线,刚子婶白眼直翻,惹得刚子爹直跺脚,指着兄弟鼻子骂:
“好你个孬熊!”
拿产证那天,刚子爹早早起床,从箱底扒出多年未穿的蓝外套,把球衣掖进裤腰里,用毛巾沾上水在头发上搓了又搓。
本来拿产证与刚子爹没多大关系,老人一心要去,说总不能儿子买房了老子不知门朝哪,其实刚子也看出了他爹的心思,不是想看门朝哪那么简单,是想在出门时能多遇几个熟人,让人知道他儿在城里有房了!
过户地点在市区中心,是座4层白楼。
楼不算高,墙皮东脱一块西脱一块,像极了丐帮八袋长老衣服上的补丁。
刚子停好车锁好门,夹着文件走在前面,刚子爹走在后面,就在进楼的那一刻,刚子爹突然停住了脚步,两条腿哆嗦起来,刚子搀扶他挪进去,找个没人的位子让他坐,这一刻,刚子真是感觉自己爹老了,老得不能镇定自若了,老得唯唯诺诺了!
办证的人络绎不绝,有满头白发的老人,也有衣着得体的中年,当然,也有些像刚子一样涉世未深的毛头青年。
“按照这个速度,可能要排到中午了。真不知一些人来趁什么热闹,他们中能有几个是真正在这个城市中没有安身之所的人呢?他们凭借自身的原始积累到处捣鼓,抬高了一线抬二线,抬高了中心抬郊区,似乎个个都是红顶商人,有独到的慧眼去赚钱。”
刚子想想反而觉得可笑。
产证是个鲜红大本本,不厚,像刚子上学时获得的荣誉证书,但他感觉比那些都沉。刚子爹也捧过来,翻来覆去瞧半天,然后略带惊奇地说:
“这家伙和家里的宅基证没啥两样嘛!”
刚子爹到城里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只感觉儿子开车一会往左一会往右,一会儿又往左,撞得自己头晕眼花,胃酸往外冒。
大概过了八九个红绿灯,刚子一手开车一手指向车外跟他爹说:
“爸,这个就是天鹅湖,漂亮吧!”
刚子爹努力往儿子指的方向看。一处水塘,四周栽满垂杨柳,郁郁葱葱。杨柳树下人来人往,悠然自得。
刚子爹看不到人们脚下的样子,他估计那里会有一条水泥路,水泥路边会有路灯,那路不宽,倒也平坦——这是电视里的剧情。
但他不喜欢这些,反而觉得有些失望,这哪里是什么天鹅湖,跟天鹅半点边也粘不上,单调,千篇一律,而且小,小得可怜。
“这地方比老女人屁股大不了几圈嘛!”
刚子爹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
刚子本想找个车位停下来带老人转转,看他这副神情自己也跟着泄气了,就继续往前开,拐个弯把车子开到一条水泥小道上。小道两侧树木参天,鸟语花香,好似一片原始森林,小道尽头是刚子房子所在小区。
小区大门金碧辉煌,门前一匹石马,拉着一位雍容典雅的贵妇,石马两侧是喷泉,变着花样喷出各种水柱,给人古典中不失江南水乡气息之感。
保安是个青年小伙,武装整齐,腰杆笔挺,见到来人来车先敬礼,然后跑上前刷门,见到生面孔就上前盘问,拿出本子登记,动作一气呵成,给人的感觉是似乎这是五星级宾馆,自己一下子成了美国总统或者日本首相。
刚子同样也享受这种礼遇,但对刚子来说,这些可有可无,“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才能让人真正感受到踏实与安稳。
保安上体正直,额头上扬,右手五指并拢,耍了个标准动作,刚子微微一笑,刚子爹赶紧把手伸出窗外,笑着要和保安握手,他的这一举动竟让保安一时语塞,站那呆若木鸡,刚子见状连忙驱车溜之大吉。
一进屋,刚子如脱重负。
这些年,所付出的努力换回各种各样的回报,如今这些回报凝结在了一起,凝结在这套房子上,如钢筋混凝土般牢不可摧。
刚子爹也跟着高兴,从刚子妈去世到现在,这些年父子俩相依为命,其中各种心酸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今儿子有房了,可以算是堂堂正正的城里人了吧。
老人想到这些站了起来,沿着客厅墙边横走几步,竖走几步,嘴里嘟囔:
“四五二十,五五二十五。……”
突然若有所悟:
“哦,咋这么小呢,好像还没家里的猪圈大!”
刚子猜到了他爹的意思,忙说:
“您以为在乡下呢,城里可是寸土寸金。”
刚子爹没理他,然后又走进卧室量,又踮起脚昂着头,把右手举过头顶,说:
“最多就3米3,肯定不到3米5。这样就憋屈了。”
刚子本来很兴奋,被他爹泼了两瓢冷水,心里有些不悦,说:
“3米足够了,又不是姚明,要那么高干啥子。”
刚子爹不再说话,但心里有个梗,这个梗又表达不出,也许这是两代人的代沟,也许又不是。
城市花花绿绿,城市热热闹闹。广场舞的领队大妈拿着扇子,扭着屁股,嘴里发出“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的指令;
城市地标楼顶上的两束激光被装扮成一红一绿射向无尽的夜空。刚子爹看到这些,发出一声感慨:
看来人只有换个环境生活才能把原来的思想改变过来。
刚子爹随后扭头问刚子:
“按照老家习俗,是不是买房头一个年要在新房里过?”
刚子说:
“嗯。我们除夕在城里过,初一回去陪您。”
刚子爹“哦”了一声,嗓子痒痒的,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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