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深夜时分,我出现在嘉瑜的窗外,那家伙醒着,见到一个活人出现在医院七楼的窗外,她的目光呆滞了三秒,然后纤细的手臂绷得笔直,五指握拳反复砸着床铃。然而就跟每一个恐怖故事里上演的一样,床铃在这种时候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嘉瑜又不死心地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气势拍了几把,最后,她默了几秒,把脸转向我的方向,那双浅褐色的眼里隐约有水光闪动。“你是……你是死神吗?”我用右手托着脸,指尖摩挲了几下下巴:“你见过这么当的死神吗?”她又愣了,反应过来后一脸警惕地往后面缩了缩:“那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别误会我,我只是来拿一样东西。”我从窗户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床边顺便往里蹭了蹭床单,挨近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叫葵悦,是一个拾梦人。”“织梦……拾梦人?”她惊得话都结巴了,“你来拿什么东西?”“你的梦,但是我要你的好梦,梦境温度超过36℃为好梦,其余的归为噩梦。”她晃了晃脑袋,嘴巴张得很圆:“可是,拿走我的好梦,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样我才会实现愿望。”葵悦说话的嗓音低了下来,实际上,她原本就应该是一个普通的鬼,却因为死于非命还有执念没办法转生,于是神明给她拾梦人的职务,通过收集一千个好梦来恢复记忆完成执念,梦境温度是织梦者在梦境里能感受到的温度,温度临界值为36℃,高于36℃的为美梦,其余的归为噩梦。不仅如此梦境是不可控的,有些人一辈子不做梦,有些人一做梦就做一辈子。但是对于葵悦而言,这都不是最难的问题。她是拾梦人可以诱导别人进入美梦。 所以一开始很快地,神明给她的名单上的名字就被划了一半,不出意外她马上就能恢复记忆了。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这个意外的名字叫嘉瑜。 “拾梦人?那是什么鬼?”嘉瑜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是把我当小孩耍吗?” “你这个智商我用得着耍你吗?”我打个响指,过了几秒,屋里响起了一阵抽凉气的声音。 嘉瑜吃惊时就爱瞪大眼睛,让人联想起那些只在黑夜的街道边被车灯吓得一动不动的猫。不过也不怪他大惊小怪,眼前的景象对于人类而言的确超纲。 黑暗的屋子里漂浮着一个二个小光团,它们在空气里缓慢旋转,并没有头顶那片夜空里璀璨,也没有冬夜壁炉里的火焰热烈,但它们比星空多一丝温度,比火焰多一点温柔,那样的光已经足够照亮这间黑夜的病房和那个人的眼睛。 而更神奇的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星球中有变化的图景,有的是起伏的山川,有的是飞舞的蝴蝶……总之,都是一些非常美好的景色。 她呢喃道:“这是什么?” “这是梦,我收集的梦境们,每一个都是很不错的。”房间有点冷,我朝她的地方靠了靠,她眨了眨眼,看起来在努力地消化着眼前的现实,过了一会儿,她也望向我,神色庄重。 “拾梦人女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也许你无法理解,但是我真的不能睡觉。” “因为你要撑到给宝莉送终对吧?” “你怎么知道?”他看起来很惊讶。 “那是当然。”我侧头看着他,他依然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病号服,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消毒水的味道。 “关于你的所有的事,我都记得很牢。” 嘉瑜是葵悦名单上的561号,在这位收集满第五百六十个梦境前,这个名字对葵悦而言跟其他一千个名字没有区别,而当葵悦收集满八百多个个梦境时她望着名单上那个一排排红叉间干干净净洁身自好的名字,感觉自己的强迫症也跟着犯了八百遍。 那为何无往不胜的葵悦会在嘉瑜这里折了腰呢? 那是因为嘉瑜是个病人,一个绝症病人。 患上了这种绝症后的人们余生中只有一次睡眠,而这一次也就是长眠不醒。 医学上没有办法解释这种病症的成因,也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手段。这种绝症医学上的学名是“衰竭性冬眠症”,而与此同时它也有一个有趣的俗称—— “睡美人”。 即使葵悦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灵魂,望着这号人物也忍不住皱眉。她当然不是在为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而感到悲伤,她只是为自己那仅此一次的机会感到头疼——对啊,仅此一次。因为这家伙一旦入睡,就会在睡梦中逐渐衰竭,然后在短时间内走向死亡。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只能够做一个梦,鬼知道那个梦是噩梦还是美梦。或者索性一个都不做——那她岂不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葵悦甚至十分怀疑是神明故意这样做的。 葵悦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初见的那几次真的不太美好。 第一次见面时,嘉瑜看着从七楼窗户外出现的葵悦,一向不爱麻烦他人的她惊得直接按下了床铃。 医生护士闻声而来,顺着嘉瑜颤巍巍的手指望去,只见窗外月光皎洁,窗外空空如也,别说人了,连一根头发丝也没看到。 “可能是长期缺乏休息出现了幻觉吧。”一番侧查后,医生再次将嘉瑜推进病房,嘉瑜望窗外望去,窗外真的月光皎洁,窗外也真的空空如也了。 第二次见面只跟第一次见面隔了一个晚上,葵悦重新来到嘉瑜的窗外,月光笼罩下她宛如一个来自中世纪的鬼影。好在嘉瑜克制住了自己按铃的冲动,她愣愣地听完葵悦讲完自己的来意,又愣愣地看着葵悦放出的一个又一个梦球,最后她沉默了半晌。 “葵悦女士,请问您的收集任务有时间限制吗?” “没有。”葵悦回答得很快,头摇得像拨浪鼓,“但是有质量要求。所以说你有什么心愿吗?” 葵悦盯着嘉瑜的眼睛,透亮又清明,这种人会有什么愿望,普通人解开心结都会做美梦的,什么心结能让她义无反顾地陷入美梦,葵悦并不介意嘉瑜一闭眼后还能不能再醒,但她在意嘉瑜梦的质量,为了质量达标,她可以屈尊去为这个普通人解开点心结。 嘉瑜想了想,却轻轻摇头:“其实我没有什么愿望……我现在只想坚持一件事。” “我想在宝莉回来以后再睡去。” “有两个宝莉,一个宝莉是我的猫,我五岁时捡到它的,它陪我长到了二十岁,我还年轻,它却已经是一只老猫了。” “懒得动了,只会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吃得也越来越少,兽医说就是今年的事了。本来今年我应该在家送它一程,但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嘉瑜说这些话是语气没什么波动,可脸上的黑眼圈却像是又深了些。” “我不想让它觉得我又把它丢下了,老人是很脆弱的,如果我走在它前面,它一定会很难过……” 吊瓶的液体一滴滴往下落着,听起来像是坠落的时间。 “第一个宝莉她就是我要等的人,”她突然看向我,表情有些疑惑:“对了,拾梦人先生,你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冷?”就算是再傻的学生也知道,试卷上遇到无从下手的难题那就得先跳过做后面的。于是葵悦选择先放弃嘉瑜,她在走前特意看了看嘉瑜的吊瓶,那上面贴着的标签上是一种刺激神经兴奋的药品,他估摸着那应该是嘉瑜还能保持着清醒的主要原因。 葵悦并不信有人能为了一只猫和没回来的人跟自己的原始欲望斗争那么久,毕竟每一个拾梦人都清楚,睡欲可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欲望,很多时候人类对它的渴望甚至超过了对死的恐惧。 在丢下嘉瑜后,葵悦开始依着名单一点一点按照自己的计划走。 梦境的好坏并不是由梦里的场景,而是由拾梦人感受到的温度来判断的,温度高于36℃的都是好梦,其余就是一般的梦或者噩梦。接下来葵悦也遇到了一些不爱做美梦的家伙,比如766号,他的梦境里总是出现一片火海,梦境的766被灼烫得翻滚尖叫,葵悦在火里冻得差点感冒。比如800号,他的梦境直接是世界末日丧尸横行,于是葵悦在八月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这些家伙都让葵悦头疼不已,好在通过各种手段解开了这些家伙的心结,得到了他们的一宿美梦。但是越往后做,一个名字蹦进他脑海里的频率越来越高,葵悦想着那个少女,她在发神的时候眼睛总是半合着,就像是下一秒就会永远合上,而只要他回过神来,她就会把眼睛努力撑大,这样一睁一合,就像是在跟什么较劲似的。 葵悦在心底想,诶哟,那个嘉瑜,别也做出个温度太低的梦啊,这样拿去蒙混过关都不行。我的愿望要怎么办呢?等葵悦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医院门口了。她自然有手段让别人看不见自己,在大摇大摆地走上走到医务室听见了有人在窃窃私语。 “药水不是早就换成了生理盐水了吗……” “毕竟家里没钱了吧……神经兴奋药物挺贵的……而且这种病真的很折磨人……” “可她怎么撑得那么久?” “不知道……也许是求生欲?” “不会吧,这种病没人能撑三个月的……她快半年了吧?” 葵悦的脚步顿了顿,她在医务室门前停住,然后一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 她去的地方位于C市偏远地区,那里有一栋老宅,宅里有一直宅着的老猫。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去在意这些,可她就是想去看看让嘉瑜克服本能欲望的到底是一只怎样的猫,也许宅子里,还有嘉瑜要等的人的痕迹。 那宅子是嘉瑜的邻居玲子的,嘉瑜病后,那只叫宝莉的猫就给了这个女孩喂养。这只猫真的很老了,整天趴在阴凉的地方一动不动,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玲子将吃的放在它面前,它过了好久才勉为其难地抬抬眼,挪到食盆前享用起来——葵悦真心觉得这只猫的待遇比她可怜的主人好了几个档次。 她试着进入这猫梦境——很快她被排斥了出去,这猫没心没肺到极点,自然不可能做梦,看来也不会思恋它可怜的主人。 好吧,这只猫在没有主人后依然过的蛮滋润的样子,嘉瑜可能白操心了。 “喂,你这只猫,亏你家那位时时刻刻念着你,天天与人类最原始的愿望做斗争呢,结果你倒好,在这里睡大觉,一点都不懂同甘共苦,我是嘉瑜,我得被你气死。” 葵悦蹲在猫前面,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忿忿不平,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忿忿不平。宝莉懒洋洋地打了声呼噜,又在夏日的熏风里睡了,葵悦想,都说猫是养不熟的东西,这猫比自己还冷心冷情,嘉瑜真是蠢死了。宅子很大,房屋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除了嘉瑜还有老猫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了,另一个宝莉就像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东西,或许,某种意义上等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比等完全不存在的人更容易活着。 那天晚上,嘉瑜又久违地见着了拾梦人小姐,拾梦人今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可嘉瑜却说不出哪点不同。 “嘉瑜,你是不是一个傻瓜,你的猫我去看了,根本就不像是心里有你的样子好吗?”葵悦坐在窗台上,生怕她听不清似的加重了尾音,翘着二郎腿有节奏地打着响指。 她说完,挥了挥手,于是那只猫懒洋洋的日常就呈现在了嘉瑜面前,嘉瑜看着那只没心没肺晒太阳的猫,看着看着,眼角有了点潋滟的水光。 其实告诉这家伙这件事并不有利于葵悦对美梦的收集,但是比起虚伪但善意的谎言,葵悦这人更喜欢泼人凉水戳人痛处,因为生活中的道理总是在痛苦中领悟,搞不好嘉瑜听见这个消息后大彻大悟,心结解开后倒床就睡,就做出一个美梦了呢? 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明明不用管那么多,只要自己可以实现愿望就好了,其实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不想看嘉瑜犯傻了。 图像没了,嘉瑜抹了一把脸,嘴咧得很大,露出欣喜的笑容:“原来它并不需要我……那真是太好了!” 她的高兴不是强装的,葵悦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判断失误了,她对这人的思考模式已经无话可说,所以索性闭了嘴。 而嘉瑜也陷入了回忆,“宝莉是一只被丢弃过的家猫,最开始,我每次放下它,它都会瑟瑟发抖……那是因为它害怕被扔下。” “所以我就对它发誓,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会扔下它。不管它在意不在意,我永远不会违背我的誓言。” “即使是客观原因?” “只要能克服,就不是客观原因。” “对一只猫这么认真干嘛?” “宝莉教导过我,要认真对待每一件事。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很遗憾她还没回来。所以我也把宝莉这个名字赋予了那只猫,”嘉瑜认真地回道,“而且我也没有多少可以认真的东西了。” 她又眨了眨眼睛:“不过看到它并没有因为我过的不好,那的确是我多虑了。谢谢葵悦小姐,我听到这个消息真的感到高兴。”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终于肯合眼了?” “不行啊。”嘉瑜却摇头,他看向葵悦,“我依然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什么?”葵悦想要捂住自己的嘴巴避免说出那句你不会是想让我去找那个叫宝莉的女孩吧,诸如此类的话。 “我不能保证现在我做的梦……嗯,高于36℃。”嘉瑜轻轻地侧过头,有些忸怩地抓了抓头发。 “那个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东西。” “不行。”嘉瑜看着葵悦,“我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认真对待的东西了,所以我想对你的未来负责。” 我想对你的未来负责。 葵悦愣了愣,她想,这是多么狂妄的语句啊,她想嗤笑一声,然而当她看着嘉瑜眼里坚定的光时,心里却冒出了另一句话。 这样的光……怎么也该有36℃吧? 她的心跳突然在这一刻猛地加快,就像情景再现一样,那句话,她听过。葵悦在这一刻突然有了退缩的欲望。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自己,于是她皱起眉头,把脸撇向另一边。 “那你可别拖我后腿啊……”他的语气带着些轻微的不自然,“我已经收集了997个梦了,等满1000个,我就能恢复记忆去投胎了。” 嘉瑜又露出了笑容:“哇,听起来很棒,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收集梦境吗?” “那当然是用古怪的咒语让他们乖乖交出美梦。” “咳咳……你这家伙。”嘉瑜突然捂嘴咳嗽起来,这是葵悦第一次听见她的咳嗽,但并不是最后一次。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直起腰,脸色苍白,笑容却变得明快。 “看来我暂时不会睡了,因为我要考虑的事又要多一件了,怎样让你改邪归正。” “哼,那你最好要清醒地看到我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葵悦说完,两人间莫名沉默了。两双眼睛在黑夜里注视着彼此,就像是都想在对方那里找出点光一样。 过了一会儿,嘉瑜轻轻说:“其实我是开玩笑的。我撑不了……我不会耽搁你太久。” “但宝莉怎么办,不是那只猫,是你要等的那个人。”这句话葵悦脱口而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你还记得这件事……我是开玩笑的,我只是给自己一个念头活着。” “你不许开玩笑,不然真的有宝莉这个人,我会让她做噩梦,我没开玩笑。” 嘉瑜的笑容慢慢淡去了,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嘴角轻微抖动想要上扬,眼眶却是有些微红。 也就在这时,葵悦开口:“嘉瑜,你要看我搜集的美梦吗?” 我用了一种难得轻柔的语气问嘉瑜:“你想不想看看别人做的梦?” 她愣了愣,微红的眼眶衬托得她像一个小兔子:“可以吗?” “别人不可以,但你可以。” 我戳开了一个光团,一声泡沫爆开的轻响传来,就像是太阳被捅破了,所有的色彩也都涌了出来,梦里的景色也在我们眼前一点点铺开。那是一个个梦境温度高于36℃的梦,因为它们,我感到了些许的温暖。 第一个梦境里有一间糖果屋,1号在里面吃了个饱,第二个梦境里有一座山谷,两个相爱的人相隔了一年从回声里知道了各自的心意,第三个…… 嘉瑜一开始愣愣地看着,然后她开始忍不住笑,上气不接下气地笑。最后梦境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她戳开来看,看着看着,她的眼角变得湿润。 “这是……” 我轻声道:“是啊,你看,它其实一直记着你呢。” 就算是韧性再好的琴弦,都有崩断的那一天。而嘉瑜在那个夜晚的那声咳嗽后,状态就江河日下。 她的姿势从坐慢慢变成了躺,而她眨眼的频率也越来越缓慢,离别的日子在逼近了,这是无论葵悦还是嘉瑜都明白的事。 葵悦开始减缓自己的工作进度,开始陪嘉瑜唠嗑着,有时嘉瑜会应几句,单是大部分时候她都没有力气说话。 “别担心,在没想到让梦境温度达到36℃的办法时,我是不会轻易睡去的。”一次,她攒了很久的力气,说出来的句子依然时断时续。 “这不重要了。” 嘉瑜以微小的幅度摇摇头,她说,这很重要。 葵悦并不指望嘉瑜能找到所谓的让梦境温度达到36℃的方法,虽然这件事对她而言很重要,可她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然而有些时候,她又希望时间过得特别快,因为慢慢消逝地生命不知为何磨得她心痛。 然而名单上的名字还是在慢慢地减少,一个星期,他便划到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位,看到这个名字时,他愣了几秒。 那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只猫的名字。 他又来到了玲子的老宅,那只猫看起来更慵懒了,它面前的食盒里的食物是满的,可见它现在除了睡之外,连吃都不想吃了。 “你这只猫。”葵悦提起这猫就来气,“你就不能有点同甘共苦的精神吗?” 即使生气,但是工作还得做。收集猫的美梦可是比一个人的更难,因为猫这种动物即使一天睡到晚,但却很少会做梦,更别提美梦了。 但是葵悦还是硬着头皮上了,他进入猫的梦境,然后很快,他就被排斥在外面了——因为这猫根本就没梦。 “该死……你们这对主仆怎么就这么让人头疼呢?”葵悦喃喃道。但是一个合格的拾梦人需要有在满屋子弄乱的毛团里依然能原谅一只猫的耐心,于是他开始等待,虽然他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毕竟让一只猫做梦,真的比登天还难。 然而就在这个黄昏,奇迹却出现了,葵悦进入了一只猫的梦。 在梦里,这只叫宝莉的九旬老猫似乎变得年轻起来,它从庭院的地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随着它的动作,灰色的毛重新拥有了光泽那双浑浊的眼睛变得清亮,清晰地倒映着那堵庭院的高墙。 “喵!” 它的身姿矫健,起跳的姿态如同飞翔,它越过高墙,穿过街道,葵悦的视线一路跟随着它,最后一直来到一栋医院的门口。 绿莹莹的竖瞳倒映着七楼半开的窗,那扇窗里有一个拥有清澈眼眸的人,她盯着窗外的白云,她在等什么,她又在想什么? “喵~” 梦境在猫扑进少年怀里的那一刻结束,葵悦从梦里退出,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依旧趴在地上老态龙钟的老猫,然后突然加快步伐朝医院奔去。 她的口袋里又多了一个梦,那是在猫扑入少年怀里的那一刻他判断出的,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个梦境的温度。 梦境温度36.0℃,完美梦境。…… “宝莉,宝莉你怎么啦?”呆毛小女孩听见动静,推开房门。 庭院里的老猫依旧懒洋洋地在那里晒着太阳,夕阳给它灰白的毛镀了层光,食盒里的食物依然一口未动。 “诶呀,宝莉,都说了,就算不想吃也得吃点呀,否则怎么有力气等她回来呀。” 小女孩走到老猫面前,她摸了摸老猫的头,摸着摸着,她突然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豆大的泪水从她眼里涌出。 “宝……宝莉?你走了,她就真的没有盼头了。”葵悦没有着急离开,静静地看这个叫玲子的女孩,然后她从这个女孩的自言自语里听到了关于另一个宝莉的故事。 原来真的有一个叫宝莉的女孩,只不过,她早就在三年前去世了。宝莉和嘉瑜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两个人情同姐妹,后来嘉瑜被人收养两个人分开了,再见面时嘉瑜已经因为怪病被抛弃,自己一个人生活。宝莉为了给嘉瑜凑医药费,偷偷做起了扒手,在某天被人逮到,活活打死。葵悦看着半开的窗户愣神,然而并没有猫从那里出现,反而是风愈来愈猛,我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你是不是冷啊?”她回过神,迅速把脸转向我。 “嗯。”我回答道,“冷到骨头里了。” “哦……那我把被子借给你?” “那不抵事。” “那……”她迟疑地看向我,“你要不回去?我这里得留着半扇窗……” “不行,我还没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对哟,”她拍拍脑袋,望向我的目光带着歉意,“你说你来拿一个美梦是吧?可是我不能睡觉,我还要等我的宝莉。” “我知道,我知道。”在她错愕的目光里,我把手伸向她,手穿过她的腋下往回扣着,然后一点一点把他带入我的怀里。 “你干什么?”他惊慌地问道。 “我说了,我来是为了拿一个美梦……不是,我是说,我可能……不需要你的梦了。”我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有泪水从我的脸颊滑落。 “现在我拿到了,嘉瑜。” 葵悦赶到嘉瑜那里时,后者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身体各种指标直线掉落。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把那小小的病床围得密不透风,葵悦站在门口呆愣了半晌,然后冲了过去,混进了那些正在做无用功的普通人类。 “嘉瑜!嘉瑜!我告诉你我收集满一千个梦境啦!”她朝嘉瑜的耳朵那里大吼,“你真的不用睡觉啦!” 心电图上的波动一点点变少,仪器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嘶吼。 “嘉瑜!”葵悦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了,她只是死死盯着那人的脸,“说好的要对我负责呢?你这么一扭头就睡过去了,你让我怎么办?” 嘉瑜苍白着脸不说话,仪器盘依上的各个数字依然在降落,葵悦知道死人永远都不会做梦,她再这样耗下去就没有时间了。 这是织梦者葵悦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仪器的声音多刺耳,那个人表情就多平静,葵悦最后一咬牙,一闭眼,进入了她的梦境。 这也是最后一个梦境了。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雨下的很大,她在拼命往前跑,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装着现金的皮包,哒哒的脚步声显得情况很紧迫,路面上满是泥泞的雨水,葵悦不想看下去了,皱眉闭上眼睛,噗通一声,泥泞溅到墙面上,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咒骂声,都说雨声会减弱声音,可是分明有句话听得格外清楚:“求求你们,放过我,我还要回去救她。”一阵沉闷的击打声过后什么声音也没了,葵悦不敢睁眼,脑子里是血水混着污水缓缓流淌的画面。 当她睁眼时发现,自己居然还在病房里,只是病房里没有医生,病床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一个嘉瑜和一个她。 嘉瑜对 “葵悦”笑得得意,“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我知道怎么让你得到的梦境永远是36℃以上了。” 梦里的“葵悦”歪着头瞪大了眼睛,“什么呀。” 然后嘉瑜就说了一句话,梦里的“葵悦”愣了愣,拍手道,“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聪明。” 嘉瑜微微仰着下巴,嘴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当然啦,我说了,我可是要对你的未来负责,我说到做到。” 梦境也在这时模糊了,葵悦走上去,她的手轻轻抚上嘉瑜的脸颊,然而拾梦人可以操控梦境,却无法参与他人的梦境,所以她没有触碰到嘉瑜的脸,她的手指所及依然是一片虚空。 但她的确感受到了这个梦的温度,36.1℃,完美梦境。 嘉瑜的笑容渐渐隐没在一片黑暗中,梦境的世界在崩塌,她又来到了苍白的现实生活。心电图上已经是一条平滑的直线,他低头,自己的手停留在嘉瑜苍白的脸颊上,指尖仿佛还带着梦境的余温。 36.1℃,嘉瑜的温度。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嘉瑜,你这个傻子,你那个法子大部分时候根本不管用啊。” “哟,醒了?我差点就以为,你会死掉。”玲子趴在嘉瑜床头,双眼红肿,满脸泪痕,嘟着嘴吐了吐气,像个泄气的皮球。看到人醒了,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我这不是睡醒了嘛,再说了,宝莉来看过我了,我不会有事的。”嘉瑜嗓音沙哑, 眼神涣散,一直漫无目的地四处看。“要找什么东西休息一会儿再说吧,你也是累了才会说这样的胡话。”“那个,我有跟你说过做美梦的秘诀吗?”嘉瑜忽然挣扎着坐起来,死死抓着玲子的手,眼神清明,玲子则是一脸疑惑,要不是看她精神还算正常,还以为她疯了,“你没跟我说过啊。”“是这样吗?”嘉瑜眼神黯然了,心里宛若被人插了一把匕首无法呼吸。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茉莉这个女人烦人的脸。她是我成为拾梦人的第五年时织梦组织安排的搭档,知道我很多并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我知道这是神明控制我的手笔,毕竟收集一千个梦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事不可以泄露出去。他当然可以选择再一次让我失忆,可只要见到嘉瑜,我就可以想起来一切,无一例外。“这么做值得吗?没办法转生,只能永远收集难得的美梦,就是为了保住那个永远也见不到的人。”茉莉总是无法理解我的行为。 我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地笑了起来:“茉莉,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嘉瑜对我说,你知道人的正常体温是多少摄氏度吗?是36.3℃到37.5℃,好吧我也许会有体寒——但无论如何都是高于36℃的。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所以说,不管梦境温度怎样,我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无所谓,你只要抱住我不就好了? “也许对你而言,见不到最想见的人是痛苦的,可是,只要我和她都还活着,就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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