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华想不起来杀人的瞬间了。
五年了，她一直在想，但想不起来。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囚服，
一只眼睛是鱼白色，被丈夫用啤酒瓶砸的。
她被打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
安华也曾求助过村书记，
村里解决的方式是把她丈夫捆在树上打一顿，
但回家后他会变本加厉地报复，
别人不敢再介入。
最后一次，
她把丈夫用绳子绑在床上，
砍了二十七刀。
留在他脸上的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安华的儿子十九岁了，终日不回家。
也不知道吃睡在什么地方。
零下二十多度，没穿外套，
穿一件袖口脱线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
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恍恍惚惚。
“你为什么不回家？”柴静问他。
“回家想俺妈。”他说。
柴静带着他和妹妹去看妈妈。
见了面，三人隔着玻璃哭着说话。
结束后，他又独自离开了。
那晚，
是他和妈妈一起把爸爸绑起来的，
亲眼看着妈妈砍了爸爸二十七刀。
2.
小豆有一张尖细的青白色的脸，眼睛微斜。
她始终不相信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他还没有把我杀死，他怎么会死呢？”
她十五岁就嫁给他，从一开始就怕他。
他不允许她与别的男人说话，女人也不行，
总怀疑别人挑唆她不跟他过。
他把她绑起来，皮带抽在她身上，避开脸。
她忍着不叫，怕别人知道。
结婚八年，她从不穿短袖衣服。
她最怕的不是打，
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
最后一次，他好像特别不正常。
满眼通红，打了她一个晚上，
仿佛要杀了她才罢休。
天快亮的时候，
小豆有一个机会逃走，被抓了回来。
她心一横：“是不是我死了就算了？”
他说：“你姐姐，你父母，你孩子，
我一块儿炸了他。”
她想：
“我一条命还不够吗？
我跟他生活了八年，还不够吗？”
她顺手抄起棍子打了他，
就这一下，他死了。
第二天，
她抱着孩子去法院想与丈夫离婚，在门口被捕。
小豆的女儿十三岁了，
自从在法院门口与妈妈分开，
再也没见过妈妈。
柴静蹲在她面前说：
“我见过你妈妈，你长得跟她很像。”
小姑娘尖细的小脸微微笑，
眼睛略有一点斜，
有点害羞又高兴。
外婆带着孩子：
“我啥也不要求，就要求她早点回来，
管她孩子，我死的时候能给我送个灵就行了。”
3.
燕青的丈夫在一家煤矿当私人保镖，喜欢玩枪。
有次子弹掉地上了，
他捡了一颗，上了膛，指着燕青，
要她捡起剩下的子弹。
燕青怀孕七八个月了，
半弯着身子，一颗一颗捡起来。
他要她生个儿子。
他的老板有钱，没儿子，
他要生个儿子气气他。
“如果生了女儿，我们就掐死她。”他说。
结果，燕青生了女儿。
第二天，他朝着孩子过去了，
把手放在孩子脖子上。
燕青想拦着他，拦不住。
她毫无选择，拿起他的枪朝他开了一枪。
她被判了无期。
“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4.
2000年，湖南卫视的“年度新锐人物”评选，
“疯狂英语”的创始人李阳当选。
十一年后，
他的美籍妻子Kim在网上公开遭受家暴的照片。
李阳说他对家庭的理解是“成功，一定是唯一的标准”。
“不是爱吗？”柴静问。
“真正的爱是带来巨大的成功。”
他公开在媒体上表示不爱妻子，
结婚是为了中美教育的比较，
想把孩子作为英语“疯狂宝宝”的标签，
是教育的实验品。
他说：
“那才是普度众生，
一个小家庭能跟这个比吗？”
李阳四岁从外婆身边回到父母身边，
一直到成年，都无法喊出爸妈。
他与父母之间从来没有过亲密的感觉，
如果爸爸要跟他一起睡，他会宁愿去死。
父母传统，对他极其严厉，
他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词是“笨蛋”、“猪”。
他童年口吃，懦弱到电话响都不敢接，
受伤忍着不敢叫出声。
长大成人后他想摆脱自卑，
以“疯狂英语”的方式勒令自己当众放声朗读，
后期发展到让学生向老师下跪，
鼓动女生剃发明志，
率领学生高喊“学好英语，占领世界”、“学好英语，打倒美帝国主义”。
因为受够了懦弱，才会变得强硬。
Kim说，
在每次机场登机的时候，
李阳一定要等到机场广播叫他的名字，
直到最后一遍才登机，
这样的话，飞机上的人会知道他的存在。
李阳觉得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半小时“非常恐怖，非常害怕，觉得工作没有意义，活着没有意义”。
他心底觉得很多时候Kim是对的，
所以当Kim指责他的时候，
他才恐惧，会以暴力的方式爆发。
家暴事件后，
李阳没有接受心理治疗，
也没有回家陪伴家人，
他的时间用来接受采访，
准备成为“反家暴大使”。
5.
有人说：
“这些女人太笨了，
弄一壶开水，趁他睡着，往他脸上一浇，
往后准保好。”
这些女人结婚大多在七十年代，
没受过教育，没有技能，没有出外打工的机会，
像陷在水泥里，动弹不得。
一个没当过弱者的人，
不会体会到这种恐惧。
厄运中的人，多有一种自我怨憎，
认为是自我的某种残破招致了某种命运。
而那些暴力的男人们，
每次打完妻子，
得到的不是发泄的满足，而是绝望。
他们感觉悔恨，不想伤害别人，
想摆脱暴力，但是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有些妻子觉得他们很可怜，
想离开又离开不了。
在女人和男人的身后，
留下的是老老少少。
老人生病，大冬天没有煤炭取暖。
而那些孩子们，他们会长大，
会有自己的家，那时会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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