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我几乎又踏着千篇一律的步子来到这家存在于逼仄巷道的陈旧的小酒馆里。我素来是不喜欢奢侈浪费的,何况我再也没那个闲钱。
夜很深了。横滨的夜晚是冷的令人牙齿打颤的。我急匆匆地走进这家挂着一排红灯笼的酒馆。
生意颇为冷清。
井子正用抹布抹着酒台的木桌。她绑着传统的发带,细碎的发从发带里跑出来,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
她握着泛黄黑色的抹布的纤细的手,在我酒杯旁停住了。
“横野,你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她是假装镇定的,我很清楚。一月前我们还在床上说着肺腑的掏心之语。
“井子,请你坐下。月前我的不了了之是我莫大的错误,希望你能明白。父亲赋闲三年余,我无能为力,四处奔波打拼你是知晓的——”井子打断了我的话。而我的手指因为说谎的紧张稍许颤抖。
“不必如此这般。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回到我身边吧,以后我会陪伴你的。”井子用那只拿过抹布的手急切地握住了我颤抖的手。尽管那只手很温暖,我却有些嫌弃。
我们冒着冷风出了店门,去了井子在横须贺的家。
我还记得,在那床崭新的红色榻榻米上,她搂住我的脖子,抱着我的头,按向她的绵软胸口。她抚摸着我浓密的黑发,低低说着,“横野,我怎么就爱上你了呢。你是这样坏的一个浪子,可我——还是沦陷了。能让我呆久一点吗,在你身边?”她沙哑的充满情欲的声音,的确让人心动。
我没回答她。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从出生开始就如此。
黑夜总能让人卸下一身防备,是放逐欲望的本身。可我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承诺。在张牙舞爪的黑色世界里,我从不认识任何人。和他们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生活必需。最害怕醒来的白天,害怕映射出连阴影都明亮的阳光。白天意味着清醒,意味着必须工作,必须自食其力。可我没有那样的力量,我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尽管我已有二十一岁,有成年男人厚实的臂膀。
井子很早就出门了,她还得去酒馆工作。
而我这个无业游民,只得如同无赖汉般待在家里。
浮
我曾是庆应义塾的正牌大学生,专修文学,倾慕外国文学的同时,极为崇拜中国文学。这个爱好,是从中学开始的。
从中学起,汉语一直是我的强项。我很喜欢我的汉语老师,她年纪和我们相似,美貌智慧。是因为我对汉语的热爱吧,我能感到她总用她那富含深意的眼神望着我,鼓励着我继续深入学习。虽然我自予聪慧,但大概是我其他科目成绩都平平吧,除了温柔的汉文老师,再没有一位老师特别关注我。我总这样安慰自己。
自从在日本史上读到这个神圣的国家,其前人的作品令我如痴如醉,更是让我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门文学。要知道,在这样残酷的昭和时代,这是极为不允许的。我的父母,他们是为国家服务的人,更是日本天皇的狂热崇拜者。我当然不会让他们知道我所爱的文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知晓了一些事。
关于某一天,我从旧书店买来的一本茅盾的《子夜》。我不知道是被谁发现的,又是被谁告的密。我是付了钱后把书紧紧夹在胳膊肘间的。这本书有破损之处,因此我格外珍惜。将书的封面朝内侧安放,我深刻的记得。
总之,他们是知道了。母亲尾崎富河竟然冲到我的屋里,从我单薄的床下翻找出它,狠狠地撕掉了。我还没来得及细细翻看其中的内容啊,我心底震惊的叫喊。可是母亲,她并不能理解我,随即还向我发问,还有没有私藏中国人著的书籍。她瞪着眼睛凶恶的望着我,像要把我撕碎。她的眼睛是红色的,我从没看见母亲这般。在我的印象里,她始终是那个穿着樱花和服的,盘着高高妇女髻的喜欢和我父亲低眉谈笑的温婉女子。
我始终低着头。有些害怕的绞着手指扯衣角。
母亲却走了过来,她把手搭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
我默默盯着地板上她的那双脚,穿着厚重木屐鞋套着厚白袜的脚。不,应该称之为足袋。见之,我竟然偷偷心生奇妙。这么恐慌的时刻,我却注意着这些从不注意的细节。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穿法呢。或许母亲是消气了吧,我看到她紧绷的脚趾慢慢放松。
“你知道在我们家,什么是最禁忌的吧?”她用舒缓的口气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
“既然知道,横野,你为什么要违反?你父亲知道这样做,是会把你的腿打断的!”
我慢慢抬起头来。越过了母亲的逼人的视线,望向了她身后的天空。从这样的二层居室望出,天空竟是灰色的,是被盖上一层薄布般,沉沉的。
我很失望。不光是这样的天气,更是因为母亲。她明明知晓的,这样做是不对的。撕坏我的书不对,对中国文学的亵渎更是伤了我的心。不管是否是因为牵涉到政治。父亲在饭桌上对一家人的高谈阔论我不甚明白。可我们到底是错了,是不该这样的,对中国的任何行径。这句话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母亲见我一直不说话,或许是以为我听懂她的意思了,改正了所谓的“错误”。
“好了,你先休息会吧。奈永太太等着我去她家喝茶,晚上再见。不过,再提醒你一句,千万别有下次了!”这带有威胁的口吻。她以为我还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我现在有自己的思想,对错自己心底清楚。她这样刻意的教导,真的还是与我生活十多年的那个母亲吗?
她缓缓拉上木门,悄悄退出去了。
而我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残页。心底默默的叹息,眼眶差点涌出泪来。还好,还好,藏在书桌斜内侧的桌角下那几本《水浒传》和《三国志》之类的著作还没有被发现。得赶紧搬出去,这里,再也不是我熟悉的家了。
那时,我还不曾想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那时候的日本,根本没有一处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是漂浮的,漂浮在空中的一缕烟,随时都可能消散掉的。
后来的日子,我过得极为消沉。
直到认识山本迟宽,那个落魄得如同乞丐的知识分子。
他是横滨小学的有名教师,在我还没有认识他之前。
我也是横滨小学毕业的,或许他还曾教授过我原来认识的那些不学无术的青年有朋。
他钻研日本史。对所有的日本历史,日本文学如痴如醉。甚至因为这样,他追本溯源,了解到了中国文化,也同时爱上了中国文学。
昭和六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侵略中国东北。他身为当时日本少有的反战主义者,极力反对。可是没人理会他,倾听他的诉说。
大家都着了魔。
战争,战争,战争。侵略,侵略,侵略。只有这样,日本才能扩大版图,才能成为真正强大的日本。
迟宽甚至竭尽全力,不断撰写反战稿发送到日本报社。正是因为这样,他被审判为叛国罪人,给抓了起来。
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女离开了他。投奔回老家,嫁给了一个无知的不如他身上任何一处却拥有十几亩田地的当地乡绅。
迟宽的身体,从出狱后就已经垮了。横滨小学也不会再容纳这样一位有罪的老师。他现在靠着原前家里的物品,典当度日。
无处可去,无处可去。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迟宽对我重复得最多的两句,就是如此。在他谈及人生时,眼眸里分明有泪水涌动,微微颤栗的身躯,显得年近五旬的他更为衰老。
真想好好安慰他。这样一位和我“情投意合”的老先生。
末了,他还警告我,千万别牵扯进日本的政治。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发声,千万别发声。
我与他常相约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路边乌冬面摊。每天下午放学,课业轻松的时候。有时是二两花生,有时是两杯清酒,我们能畅言许久。有关文学的,道德的,人生的,甚至是战争。
和他谈论的时候,我喜欢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没有一丝浑浊。在谈及充满兴趣的文学时,他的眼睛似乎有奇异的漩涡,仿佛能让人深陷其中。要知道,我身边的那些人,他们的目光,都是混浊复杂的。他是位非常有思想的先生,尽管他的两鬓已经斑白,说话时带动着脸部肌肉微微颤抖,显出他深深的皱纹,但他还是年轻的。他的思想还是年轻的。当他隐隐沉思时,我总觉得,那坐的是瓦格纳,肉体上穿着浮士德的服装,思想在可怕的女妖聚会之夜,在谜一样的深谷里四处游荡。
“对于鲁迅先生,我最是崇拜他的《狂人日记》。嘿,小子,你读过么,他的这本书!”
我点点头。
“每当我读到这本书时,都不忍剖析我们所谓的本质灵魂。”他微微叹了口气。我发现了迟宽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以及他思想迸发出的强烈火焰。
“狂人,狂人呵。我们又何尝不是“狂人”呢?要知道,我们现在的社会,也是吃人的社会啊!中国人拿白面馒头蘸人血,无知的以为革命者的鲜血可以治病。而日本人,却是要拿活人开刀,流干活人的鲜血啊!天知道这些人多么悲惨哟!都是些柔弱无力的中国老百姓啊!”
什么?什么?迟宽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急迫的按住他的手。他因激动而颤抖的,暴露着青色血管的枯槁的老手。
“孩子,你听着。你得假装听不到,什么都不懂。不光是在学校,还是回家,你都别露出一副你很清醒的样子。照我说的做,我知道你是个明白的好孩子。”
我不敢去问迟宽先生为什么,我知道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而他亲历的那些不堪想象的事情,我虽然十分想知晓,却没再过问。
路边正有一支穿着整洁黄色军服的,腰间配备着长枪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子路过。
我心惊胆战。
我们谈论的声音很小,而我却产生一种轰炸的情绪。迟宽先生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开始怀疑现在所处的世界。细微的声音触动我的神经末梢,在我的双耳下放大数十倍。惊恐,成了一直以来心底的暗示语。
有时,他总笑我还小。十四五岁的年纪,跟他这样潦倒的一个人做朋友,真是可笑。
我还是淡淡微笑,不予作答。迟宽先生于我来说,更像是人生导师,救我于水火。我渴望离开,离开这样可怕的,迷离的日本。离开令我恐惧,心生寒意的父母,他们总是企图控制我,让我成为教皇脚下低贱卑微的奴隶。
好景不长。
迟宽先生的死,带给我莫大的恐慌。
他是死在自己的老宅中的。发病猝死的。
迟宽先生很健康,我敢肯定,他绝没什么病。那么又是谁,悄然的杀掉他?
我开始对周遭的一切怀疑,恐惧,麻木,厌倦。
父母是不愿约束我了,从那次我的反抗开始。
他们还是找到了我私藏的那几本书,同时还有迟宽先生留给我的一封信。
无情的棍棒落在我身上。父亲打骂着我,我这个可怕的叛国罪人,竟然跟这样可怕的叛国罪人交往到一起。
我是有罪的,是有罪的。罪在降生到这个残忍的世上,成为任人屠宰的牲口。
我拼命护住了那几本我拼命想守护的东西。信纸塞进了我单薄制服中,紧贴着我的胸口。打死我吧,就这样打死我吧。至少我还能跟它们死在一起,这也足够了。
我的梦终究还是碎了。父亲止住了手,我算是活下来了。
从我中学三年级的开始,父母只疼爱大我几岁的成绩优异哥哥,和乖巧懂事的堂姐。我深深知晓,他们不过是顺从了父母的意愿,任由摆布罢了。
醒
我的生活,就是在一天天痛苦的迷惘中消磨殆尽的。每日的必然行径,就是老师不断的传授着马克思主义思想。这虽让我们的内心激动无比,但却是不可能的。毕竟在教授这些知识的同时,他们也在疏导着军国主义思想。这是如暗流涌动一般的渗透,慢慢的,静静的,悄然的,在我们还未形成完整世界观的思想里埋下了种子。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这样兴奋?我疑惑不解。所谓的思想解放,不应只是这样的空谈。我们应该号召,号召大家一起,解放,解放思想。向前,向前进步!
可是这些傻子一样的蠢人,他们只会空头谈论,头头是道;最多不过举行游行,贸然的变革运动,企图唤醒人的意识,自我觉醒。他们知道吗?这样无谓的做法,空有一腔热血的行动,只是盲目的,无意识的,无规划的,错乱的冲动。就算这样做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到底还是在宣扬军国主义,到底是为了进攻别国。战争中的奴隶,怎么还有这样无穷尽的精力呢!
在我心底渴望的,是我一生想也不敢想的。我更加迫切的想要离开,想前往那个虽然被摧残的满目疮痍却仍然神圣的中国。
为什么要去那个国家?从中学一年级开始,这个想法就在我心底生根发芽。虽然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念头。也许是为了逃离,也许是为了赎罪,也许是为了追寻心底的一个声音。总之,在这里,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每天面对着他们伪善的面孔,麻木不仁的脸上总带着逢迎的笑容。失去理智的人总是口里嚷嚷着:团结,团结,进攻,进攻!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民族!没有一个懂我的人,甚至唯一一个同我交谈甚欢的老先生,也无情的离去了。
我还能有什么意义,在这里。
可是我该怎样离开?我没有通关口的证件,没有足够的钱买船票。何况,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买到去往中国的船票。要知道,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渠道。我更不知道该怎样在瞒着家庭,学校的眼目下悄无声息的离开。现在正值疯狂的侵略状态,如果这样贸然行事,像我这样的一个中学青年,估计是会被带到警局盘问的。
带着这样的后顾之忧,我只得把心底的躁动按压下来,继续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如往常那般,日复一次。学校,屋子,两点一线。学校里有的尽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哥儿,吊儿郎当的对待学研,甚至对老师的警告视若无睹。他们大剌剌的穿着不整洁的制服,总在领口之下打开两三颗纽扣,说是为了吸引青春期女孩的关注。真是无耻之徒!我曾亲眼目睹一些男生女生在黎明破晓前,借着昏暗的光做着令我羞耻的事。真是,真是,让我费解!
且在每日的往返途中,总会遇到一些大呼革命口号的傻子。他们为此身为自豪,为自己能搞学生运动骄傲不已。自发性的组成一列列散乱的队伍,气势汹汹的打着“民主,解放,战争”的口号游行着。
我总是害怕的躲在一旁,只想快些离开。
人群中,突然一个女孩伸出手来,拉住我穿着薄外套的瘦胳膊。
她飞快的一扯,我被拉进了游行队伍。
“低头,别说其他的话——”那女孩挺仍扯着我的袖口,扯得紧紧的。
“听到我们在喊什么了吗!跟我一起喊吧,难得的今天。你也是横滨国立中学的学生吧?不要害怕,我们中间很多都是横滨国立中学的。你知道吗,中国要来侵略我们了,我们得联合起来对付他们,才能让昭和天皇带给我们安宁与和平。”她激动的说,一边手里挥舞着鲜艳的旗帜。
又是一名疯狂的麻木不仁的“爱国主义人士”。
她难道真的不懂吗?现在的局势。完全反了,完全错了。这真是个蠢女人,蠢学生。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还嫌现在社会不够混乱吗!
我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扯出了袖子。
“难道你是反叛者?你这个坏小子,还不快跟我们一起喊!”
我戏谑的朝她笑笑。
她不解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遍,突然侧身向她前方的一个高大壮实的男青年耳语。
壮青年转过头来凶恶的望着我。他眼底冒着火,像一头狂暴的野牛。
他疯了。
攥紧了拳头朝我的头挥过来。
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我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抬手一抹脸,鲜红的血色。
前方的人意识到什么,他们纷纷转过头来。在听到可恶的恶女所说之语后,他们将我围了起来。
“打死这个叛国罪人!打死这个不分黑白的傻小子!”
“对对,打死他!打死他!”
围观的人情绪似乎很激动,举着坚定的拳头在空中一致挥舞着。
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好罢,好罢。就这样死了,也好,也好。迟宽先生,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能来陪伴你了。
可是我还是,悲哀的醒来了。
黑幕降临,层层瘴气笼罩着我的身躯。我横躺在那里,离学校几十米的那条冰冷的街道中间。
没人管我,没人理会我。
家家户户内亮起了温柔的光,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只有我一人在这凉意的夜晚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我的父母呢?他们也不要我了吗?他们难道还在记恨着我吗?啊,真是令我痛心不已。
我挣扎了一会,试了好几次,用手肘从地上撑起来。最后,我成功了,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摇摆着走向前方。
不想归家,不能归家。要是让他们看到我的这幅鬼样子,一定会把他们气疯,再次恶言相向,大打出手。
“嘶——”我一只手捂住嘴角的淤青。一定很狼狈吧,我现在这样。真是难以想象,我该去向何处。
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游荡许久,我终于找到一个避风的墙角,慢慢蹲下身去。
真疼——我浑身都在打抖。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再也活不下去了,让我死吧。活着,活着真是太痛苦了。我用双手勒向自己的脖子,渐渐用力。我感受到了呼吸的阻滞,死亡的气息——不不,不能,我下不了手。伤口还很疼,我感受得到它正在溃烂,真实的,疼得抽搐。我怎么想得到他们会这样对我,真是太疯狂了!真是令人害怕啊!不行,我得改,我得将自己隐藏起来。我想到迟宽先生在信上给我说的话,“万不得已,别暴露自己仍然清醒的本性,因为所有人都会将你当作疯狂者。你会被追逐,被反对,被屠杀。你应尽可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伪装者,包裹起来,变得浪荡,坏心眼儿。这时他们会以为你跟他们是一方的,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同类。跟着我说的去做,我命不久已,你是我世上最值得信赖与提醒的人。愿你好运。”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变成那样的。
心底的意志微微发生了动摇。但我坚定的望着灯火阑珊的前方。
悦
“嘿,渡边横野,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懊——你的衣服,怎么这么脏,上面这么多血迹?你的脸,脸又是怎么回事,是谁欺负你了吗?父母亲已经知道了吗?”晨明破晓时分,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课桌位上休息。浑浑噩噩的做了个梦,梦里全是灰茫茫的影子,他们浮动,飘渺,遥不可及,又伸手可触。
忽然,梦醒了——
班主任水上宫崎匆匆走过来,柔软的手住我的衣衫,神色紧张的望着我。
我一晚上没回家,父母他们也没来学校问过我。
大概他们是把我忘记了。
“今天早上出门吃乌冬面,来学校的路上没注意脚下的泥坑摔倒了。没事的,老师,我没事。”我假装不注意的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老师的肢体触碰。
“那好吧,横野,你跟我来,我这里有干净的制服,你把它换上吧。”
我跟在她身后,出了教室。
“这儿,把它穿上吧。”她递给我一件整齐干净制服。
“老师,非常谢谢您,请您出去吧。”我向老师低低头,谦卑尊敬的示意。
“老师在这儿待一会儿,没什么问题吧。诶,老师当你是孩子,别想太多。你换完衣服,老师给你上药。虽然我知道你摔倒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但你有意隐藏的话,老师也不强求。不过,你看看你的胳膊,你的脸,擦破了这么大的皮!都不疼的吗!”老师关怀亲切的抚摸着我的脸。她的手很温热,很柔软,让我鼻腔一酸。
我脱下了带血的衣衫。看着很瘦弱的我,男子的特征已较明显。虽然不算很强壮,但身体很结实。我感到老师温柔的目光,知道她是关心我自己,却有些难为情。
她取过一个简单的木匣,从中取出纱布,沾少许酒精。
“忍忍——”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我的伤口。
为什么她要对我这么好?这是除了迟宽先生以外唯一一个对我这般的人。(我的父母于我,已放任自流)可是,我该相信她吗?她正是教授汉语的老师,除此之外,也博学中亚历史。一直以来,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关照,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老师,谢谢您——”我把她低头细细处理我伤口,滑落出的一缕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她的耳根渐渐泛红。
我感到她在我肌肤上涂抹的力度越来越轻。
“横野——你,你喜欢老师吗?”她缓缓抬头,年轻的脸红红的,显出别样的风情。
是的,她很年轻,是刚从东京大学教育部毕业的老师,大概也就二十二岁。可是她说喜欢自己,十七岁的毛小子。喜欢我,一个被父母讨厌的,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的少年;一个因为性格冷淡,所有心里话都藏在心里,只有极少的私交好友的男孩;非常崇拜中国文学,自认为意识清醒,却被爱国的人类当作反叛者的,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是这样的一个我吗?
“难道,讨厌老师吗?”她的语调变了,暗暗期待中夹杂着不安与懊恼。
“没有,老师,你很好。”
“那么,渡边横野,同我交往好吗?”
等等——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有些怔忡。
从昨天被殴打起,自己就认识到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甚至连人物都不是,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却存在于世的肉身。老师却说她喜欢我,要同我交往?是男女之情吗?可是,是在现在吗?学校虽然没规定此类的条文,但毕竟是违反常规的。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我感到刚刚套上的薄层盔甲慢慢卸下了。
我无意识的,遵循了迟宽先生的遗愿,做一个“虚伪的浪荡才子”。
水上宫崎轻轻为我套上了干净的制服。
“我很爱你,已经好久了。”她微微俯身,像托举精致的花朵般,避开细密的隐隐作痛伤口,捧起我的脸。“在中国,这叫做'吾爱之吻'”她亲吻我的嘴唇,缺乏水分的干裂脱皮,形成一层层细密褶皱的单薄的嘴唇。
我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手足无措的直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的吻很轻,她的唇很柔软,我感到唇上留恋的辗转,像富士山盛开的樱花,那一刹那美好,在我的唇上绽放。
恋
我初尝了情滋味。
那吻之后,我的生活似乎归于常态。
可是,我跟宫崎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她时常借口找我和她商讨文学述论。原来,宫崎是曾是上届的“芥川赏”得主,这让我越发敬佩起她。日本文人,我们共同喜爱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夏目漱石。她似是第二个“迟宽”,为何我没有早早发现,自己的汉文老师是如此富有魅力的一个人呢?她的文学底蕴,她的美丽外貌,让我为之倾倒。
我是深深着迷了。
恋上她谈论尼采、雪莱、但丁、契诃夫、高尔基这些喜爱的外国诗人作家自我陶醉的样子;恋上她与我讨论中国古文学,包括四大名著,及《史记》、《战国策》、《牡丹亭》……多种类型丰富的中文化色彩时情不自禁的感叹落泪;恋上说到鲁迅、茅盾、阿来、张爱玲的生动表情。她说她最爱张爱玲,爱她的爱情观,爱她的美丽高贵的气质,爱她敢爱敢恨的性格,并期待着同我一起践行爱情旅程的傻傻模样;恋她赞叹吉永小百合演的电影时流露出来的纯真做派;恋她迷惘彷徨时从衣袋中掏出一盒烟,点燃烟草,迷离扑朔的神情;恋她的细微末节,恋她的一切一切。
她融入了我孤单的生活。
花开之时,长廊的樱花树下。
“横野,你说的不对。《霸王别姬》不光是一段历史故事,也是一台戏剧。“'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你想想,楚霸王自刎乌江时他的心情,难道不是不依不舍,但最终狠下心来,斩断情丝。这样的盖世之英雄吗?”
“非也,非也。宫崎老师,你难道觉他是如此的一个人吗?在我看来,他不过就是逃避现实,害怕承担压力的一个悲观主义者吗?他深爱虞姬,却要自刎,于她如此,抛下她一个在这世上,这才造就了虞姬也随之而去的悲哀事实。”
“这样说也如此,好罢,横野,不管怎说,你得好好爱我。我爱你,善始善终。如果你离我而去,我也会追随你的。”
我们的心贴近了,常常亲吻,做有情人之事。
渐渐,我成长良多。
但我们之间的禁忌,是不言及未来。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永远没有的。
远远令我没想到的是,悲伤的日子来的如此快。
昭和年,宫崎离开了我。
父母的为她定的一纸婚约,寄到学校。她急切的落下泪来。
“横野,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我爱我的家人,我不能反抗。抱歉,我的离开。不过,我的心里一直会有你,永远。”
她回了长崎。
一别,终别。
在她告临后的半月,美国原子弹轰纸广岛,长崎。
我尝试用一切办法,联系上她,一定要联系上她。可是通讯设备时好时坏,通讯信号时有时无。电报,登报,都无人回应。
她离开了。
杳无音讯的离开了。
尽管我并不承认这个事实,可事实就是如此。我便成了丧了虞姬的霸王,浑噩度日。
沦
父母大抵也是诸事不顺,长期的战事频繁,令父亲这种富贵的当地乡绅困扰无比。他唯恐自己的性命安危及财产损失。
昭和帝不再疼惜子民,号召日本民众广泛参与反美斗争,军事扩张斗争中。
我无心再恋。
不恋学习,不恋文学,不恋亲人,不恋生活。
我沉沦了,堕落了。我放弃了曾经所追逐的一切。
当我看到美丽的艺妓在我身下承欢,浅浅呻吟,我一时恐慌不已。我竟有一种想要掐死他们的冲动。为什么她不是她!为什么她死了,我还能这样苟且的活着!明明是她先勾引我!
一种发泄式的病态的暴虐,我仿佛是一个精神分裂体。
当我看到《东京报》上刊登的“超记录向井、野田少尉百人斩大接战”“杀人比赛”“慰安妇大尺度照”……我快疯了,疯了,疯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都疯了,都是些杀人魔!惨无人道的魔鬼!照片上全是尸体,果然,全是尸体。
就如迟宽先生说的那般。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这样轻易的,被释放的毒气,生命,消逝殆尽!被粒粒子弹戳穿心脏,无疾而终!被当成猪狗般随意斩杀,随意处决!被感染上难忍的性病,被当成泄欲的工具,那些死时都衣衫不整可怜的慰安妇!
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我只能在妓院里夜夜笙歌,怀着一颗罪恶的心,痛苦的挨着日子。
你大抵会说,我不过是个懦弱君子!堂而皇之的说着热爱中国文学,唾弃日本军国主义制度!可是并没有用任何,任何一点实际行动,去呼吁大家,认清事实。
可是我尝试过,真的尝试过,没人信我的。
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清醒的人总是麻木的。
你问我,当初想要逃离的心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再有去中国的念头,为什么失去了原来的一切纯真?
可是我该怎么和你说。
我的心,早就死了。
噬
在我考上庆应义塾大学时,我认识了井子。
她是个好女人。
在我迷途不知所措的时候,纵深跳入奈川河中。
她救了我一把。
尽管如此,我想我该离开了。
我起身,拍了拍沾染坐垫上的尘土。
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离开日本,前往那个我向往无数次的神圣国土了。
尽管那里战争频发,硝烟弥漫。
附
“亲爱的井子,当你看到这封短信件时,我已踏上去往中国的路途了。
我手里还有余钱,是上月兄长寄来剩下的生活费。
抱歉隐瞒了你很久。我的父亲其实是横滨乡的乡绅,家里有七个兄长姐姐,我是最小的一个。可是我并不讨喜,从来都是。因为我的浪荡度日,父家早已同我断绝关系,很长一段日子,是靠兄长的救济,才忍住肆意挥霍。
我有过很多女人。但一生只爱过两人。
一个是高中时期爱上的比我年龄大的我的汉语老师,她在长崎家乡,死于轰炸。
一个是卑微渺小的你,井子。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时常在幻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热爱汉文学,就不会有诸多的事情发生,我能同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会被父母发现偷藏汉语读本,被他们厌弃;不会认识一名叫迟宽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给予我莫大的启示同时,于我心理暗示我一定会选择维护客观真理,而放弃诸多渴求的现实物质舒适;不会与老师宫崎发生不正当关系,至于她是死是活,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不会夜夜沉醉堕落,因为宫崎的死,因为我日益强烈的反战情绪;不会对生活失去希望,选择死亡。
不过谢谢你,亲爱的井子。
你赋予我的第二次生命我会好好珍惜。
现在,我重拾初心。
我得离开,去寻找心灵的一片净土。
尽管那里满目疮痍。
很抱歉我的再次不辞而别。
井子,找个待你好的人爱你,你值得被更好的人占有。
也许几十年后,我杳无音讯,客死他乡。那时,希望你替在远方的我予以祝福。
因为,我已追寻到所谓的极乐圣地。”
逐渐远去的
康成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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