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1.
谢北一路小跑到最近的公交站台下站定,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是眼睛上蒙了一层散不开的水汽,外露的脚踝沾了水,有些不适,他低头一看,原来裤脚早就在路上溅湿了,贴在脚踝的皮肤上,水滴便挟裹着秋天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渗透进四肢百骸。
他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脸上的皮肤还略微泛起鸡皮疙瘩,但很快就消失了。
其实现在才不到下午四点钟,但是看起来已经很晚了,像是一年前的夏天,那次管宁打电话给他时,窗外暗沉的天空,他到现在都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下午六点二十。
管宁像平时一样,懒懒地语气跟他说话,他总问她是不是刚醒还赖在床上,管宁很无语地反问他:
“你自己一觉睡到下午也不是没有吧?”
管宁约谢北吃完饭去网吧打游戏,谢北摸摸下巴忍不住又问一遍:
“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总喜欢往网吧里扎?再说网吧就在你家楼下,你跳个楼不就到了?”
“跳楼?哈哈哈哈这主意不错哦。”
但是他刚从网吧回来不久,和朋友一起打了一整个白天的游戏,他其实连晚饭都不想吃就直接躺下睡觉,最后谢北还是拒绝了管宁,还叮嘱她别玩太晚晚上早点回家。
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能不能找到人陪她,她懒洋洋地含糊了几句就让他滚去睡觉,他便挂了电话。
……
谢北带着笔记本去了附近堂哥开的咖啡厅写一个报告,他很喜欢来这里写作业或者看书,尤其在客人很少的时候,很安静的、没人打扰的环境让他很平静很舒适。
每个位置都是半包围式的,无形中格挡了外界许多不必要参与的画面和信息。
他喜欢开暗调的暖黄色灯光,和暗黄色木制装修和桌椅融合得恰到好处。
一般堂哥或者堂嫂过来给他上一些饮品,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就离开了,有时候也会是某个服务员,这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
这天,谢北带着笔记本进去在经常坐的地方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写报告,不过没过多久,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宛如从梦中惊醒,微微侧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眼睛盯着电脑太久,谢北猛地一抬头,以至于眼前都有些虚焦,表情还隐在皮肤下面尚未成型。
文沚意看着他这一两秒钟的凝固,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反应。
“你是谢北吗?”
谢北的眼前终于明晰起来,他定睛一看,确实是相识的人。
文沚意见没有认错人,便很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寒暄,语气里都是惊讶和激动:
“天哪,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是这么帅,谢北。”
谢北和文沚意是高中同班同学,还是一个宿舍的,关系还算可以,在学校经常一起打球吃饭,放假一起去网吧打游戏也是常有的事。
但毕业后不久周沚意便搬走了,联系方式换了之后又由于那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照顾管宁,便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联系。
谢北也很意外在这里碰见文沚意:“文沚意??是你啊,我记得高中毕业就没见过了,毕业聚会的时候你都没去。”
“哈哈,那次是有点遗憾,没办法,我表妹她出意外去世了。”文沚意叫来了服务员,打算点两杯黑咖啡,谢北摁住他的手背,
“久别重逢,我家就在这,必须我请,再说这是我堂哥的店,我比你清楚什么好喝。”
点完东西之后,谢北想起他刚刚说的话,便问他:
“你刚刚说你表妹?是那个在我们班正对着楼下班的吗?嗯……是15班吧?”
文沚意点点头,“是,那时候她还经常来找我玩呢,高考完她本来还想和我一起去旅游,结果计划还没定下来……就出意外了,唉,这谁也想不到。”
谢北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这样?我还记得你跟我说她是独生女呢,真可惜。”
“唉,也就是独生女嘛,她想去北京上学,但她爸妈不同意她一个人跑那么远,坚决让她留在本地,西西当时就因为这个和爸妈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大晚上跑出家,没多久我姨就收到了去医院的电话,没到医院人就没了,据说是西西晚上在路上走着,路边一只野猫突然蹦出来吓了她一跳,往旁边躲开的时候被后面开过来的车给撞了,压到车底去了,我在医院的时候都不敢跟过去看,真是可惜。”
咖啡送过来了,刚好文沚意也讲完了,他喝了一口咖啡,又开口,这次是提问,“不过说到这个事,那时候我听说管宁,好像在那个暑假也出事了?不过后面我跟我爸妈去了厦门,都没来得及问你呢,当时听说我还很震惊,感觉有点巧。”
谢北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事情,明显愣了一下,神色有些不明不白,却又笑了一下,下巴撑在右手手心里,眼神又飘到很远的地方,表情慢慢柔和起来,像是回忆起什么很美好的事情答道:
“哦你说管宁啊,管宁晚上没跟我说就来找我,在我家小区门口那条马路出了车祸,但是不严重,那时候刚好我去接她,然后就是我给送的医院。”
他明显感觉到文沚意的视线黏在自己脸上,似乎是企图找出什么不寻常的表情,但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因此他笑了一下,显得很轻松的样子,继续说道:
“当然没什么事了,她还要求我每天都带上我妈做的饭菜去看她呢,就是脑袋和腿磕了,住了一段时间院,有次还跟我开玩笑,说她差点脑浆出来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那确实没什么大事,都能跟你开玩笑呢,没事就好,要是西西也像管宁这样多好啊,说不定她还和我一起去北京上学呢。”
文沚意的咖啡快见底了,杯子里的拉花被搅得一塌糊涂,“后面我换了手机号,都联系不上你们这些老同学了,赶紧加个微信。”
谢北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扫了他的二维码,再点了一下添加到通讯录,通过了验证之后便把手机熄了屏放在一边。
文沚意的视线挪到谢北还亮着的电脑上,便问他:“在这工作?”
“哦对,最近有点灵感,写点东西。”
“灵感?写东西?”周沚意显得很吃惊,“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典型的理工男。”
“当然是因为管宁了。”谢北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
“你们在一起了吗?”文沚意问出了今天在谢北看来最切中要害的问题。
他总觉得眼前的人不怀好意地故意提起。
谢北低着头停了两秒钟,再次抬头的时候,脸上是软绒绒的笑意:“当然,从她住院的那个时候。”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谢北问他。
“啊,最多半个月吧。”
2.
文沚意本来想约谢北出来,一起去附近的景点玩一玩,老朋友难得见面。
但是他给谢北发微信,谢北却每次都回的很不及时,常常都是在半夜这种很容易缺席的时间,冷不丁回那么几个没什么感情在内的字,显得有些潦草。
谢北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间回复他,他也不能够及时看见然后回复,于是两个人总是这样错过,永远聊不起来。
不够及时,往往意味着足够支撑聊天的气氛没有达到那个合适的临界点。
也可能是谢北本来就习惯这样的聊天方式吧。时间似乎已经太久远了,文沚意也不记得以前的谢北,到底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也许并不是。
总之,一连一个星期,都是这样断断续续的,文沚意打开微信的时候,往下翻一翻,还能看见那条已读的消息,是谢北回的:
“最近忙”
他感觉出来了谢北的奇怪,不待见他吗?可是见面的时候却还是那么自然熟悉,不待见他的原因呢?他也根本想不出来,于是他主动切断了这样的聊天方式,没有再回他。
3.
文沚意暂时住的地方,离上次见谢北的那个咖啡馆很近,过一条马路就能到了。他住在朋友家,朋友也经常去那家咖啡馆,这天,朋友在咖啡馆给他打电话,帮忙把电脑带过去,临时有事要做。
其实文沚意有点犹豫,他还不确定谢北是不是不愿意和他有接触,也就不敢去,他怕见了面很尴尬,但是犹豫再三,他还是带着电脑过去了。
当然,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并非只有送电脑。
文沚意进去找到朋友的时候,恰好老板端着咖啡过去,老板和文沚意对视一秒钟,露出笑容:“你是那天和谢北一起坐了很久的小伙子吧?”
文沚意很意外,距离他和谢北见面已经超过了十天,仅仅一面,老板当时也没有过来看过,这样是如何记住他的?
“是的,叔叔您好。”
不过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问出他的疑惑,老板便自己先开口了:“谢北后来还跟我说起你呢,说你和他高中是室友,关系很好,我看你也挺眼熟的,他说是去过很多次他家里玩,我也在,怪不得眼熟呢,要喝点什么?必须优惠啊。”
“啊,谢谢叔叔,不用了不用了,我朋友给我点了。”
“难得谢北跟我提起他高中的朋友啊,从那个小姑娘出事开始,就很少听见他跟我们提高中的事情和人啦。”
老板叹了口气,“看来你和他关系很不错,也可能他慢慢要走出来了吧,这样看还挺值得开心的,有机会你们俩一起去玩玩,带他散散心,来店里喝咖啡,免费啊。”
可一番话真的把文沚意听懵了。
“小姑娘出事?是说管宁吗?”
“你认识?你认识也正常,你们天天一起玩,是啊,那小姑娘怪可惜的,高考完了某天晚上,去找谢北,谢北下楼在马路对面接她,那小姑娘跑过去,结果被车撞了,当时就没了,我也是听他爸说的,后来谢北人变了不少,应该是一直喜欢那小姑娘吧,又刚好是在自己面前没的,心里应该有阴影了。”
文沚意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
管宁其实早就死了,可明明谢北的世界里,管宁还鲜活地存在。
谢北说起管宁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柔和,眼神是那么充满爱意,不论谁看了都不会对他的话产生任何怀疑。
可管宁早就死了。
他忽然就觉得聊天对话框中的谢北变得很遥远,又那么合理。
3.
那天谢北见完周沚意,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不知道该干嘛,也忘了要吃饭,也忘了收阳台的衣服,甚至进门忘了换鞋。
行尸走肉般地进了房间,把自己陷进床里,任由柔软的被子淹没自己。
他控制不住地回忆起当时那个他一生难忘的场景。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眼前的光影一帧帧重叠,画面拉回2018年6月25号。
那天傍晚,他在电话里拒绝了管宁的邀约之后,还是不放心,小睡了一会醒了又打电话过去,怕她真的一个人跑去网吧上网,这样很不安全,电话通了之后,管宁却在哭。
“谢北,”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听的出来情绪波动很大,“我爸他喝醉又动手打我了,我好难受,我能去找你吗?”
谢北从听见她哭声开始就清醒了,一边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一边开始穿袜子和鞋,跑出门又突然想起来钥匙没拿,他着急得额头一直冒汗,眉毛一直拧在一起。
但他还是安慰管宁:“管宁你别难过,我马上来找你,我马上就来,你在家是吗?马上到马上到!”
那边的管宁还在抽泣:“我已经在你小区附近了。”
谢北听见她哭,又心疼又生气,心疼管宁,生气管宁的爸爸。
管宁爸爸前几年做生意赔了很多钱进去,这几年爱酗酒,喝醉了就爱拿管宁和管宁妈妈撒气,管宁妈妈受不了离婚了,却没有能力带走管宁,有时候他会发现管宁身上有些莫名的伤痕,就知道又被打了,他真的很生气。
管宁平时那么善良,那么阳光,性格好,三观正,和他很有默契,却经常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捧在手心的人,却一次次看见她受伤,他也很生气自己没有能力。
谢北总是对管宁说,再坚持一会,考完一起走,再也不要受这样的委屈。
他一路跑到小区门口,刚到斑马线旁边,就看见管宁娇小的身影在马路对面,她戴着卫衣的帽子,缩成一小团,看见他之后,又很激动地朝他挥手,脸上是很大的笑容,他隔着马路都看见了她白白的牙齿。
绿灯亮起了,管宁拿袖子擦了擦脸,然后小跑着要过来。
谢北看着她越来越近,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还笑魇如花的管宁,下一秒就被撞得血肉横飞。
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凝固在了那一刻。
耳朵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喉头发紧,口干舌燥,心跳得飞快,像是马上就要冲破胸膛,他想挪动却感觉四肢很是僵硬,一直颤抖个不停。
最后,他连什么时候到的医院都不知道,但在看见医生摇头的那一刻,眼前一黑,终于不省人事。
4.
管宁的葬礼,他没有去,有同学叫了谢北,他朝那个人发了一顿很大的火,吼得对方莫名其妙。
他也从来不知道管宁的墓地在哪里,也从来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听见就开始狂躁发疯,也有时候不发疯,转而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天不出门不说话不吃饭。
第二天又变得很正常,只是话少了一些。有时候家里人以为他已经走出来了,但是谁跟他提管宁已经死了,他下一秒就任选一种极端的模式爆发。
但这样的时候只持续了那个暑假,谢北还是一切正常,甚至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被爸妈带去看了医生,只要不提那件事,便再正常不过。
后来的日子他经常做梦,醒来的时候,就把梦里的事情全都记下来,每每翻看,沉浸在那种美满和温存当中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片永远不会枯竭的大海。
他浮在里面,永远不会被溺死。
谢北梦见管宁受了伤住院,她住院的那天,他们就在一起了,他曾经承诺过的,再也不让她受委屈,也终于成了真。
这次,期限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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