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龙门阵越摆越玄,或者说写作这活儿要求越来越高,越往后越难。
第三关,也就是第三道障碍,心理描写来了。余华甚至认为,这曾经是他最大的障碍。他发现,当小说越写越长,内容越来越复杂的时候,心理描写便是横在面前的一道鸿沟,很难跨越过去。
余华是这样说的:
“当一个人物的内心是平静的话,这样的内心是可以描写的,可是没有必要去描写的,没有价值。当一个人物的内心兵荒马乱的时候,是很值得去描写,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去描写,用再多的语言也无法把那种百感交集表达出来。当一个人物狂喜或者极度悲伤极度惊恐之时,或者遇到什么重大事件的时候,他的心理是什么状态,必须要表现出来,这是不能回避的。当然很多作家在回避,所以为什么有些作家的作品让我们觉得叙述没有问题,语言也很美,可是总在绕来绕去,一到应该冲过去的地方就绕开,很多作家遇到障碍物就绕开,这样的作家大概占了90%以上,只有极少数的作家迎着障碍物上,还有的作家给自己制造障碍物,跨过了障碍以后往往会出现了不起的篇章。”
可以描写时却没有必要去描写,必须要表现出来的,却无法表达。这就叫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左右为难。一些作家选择了绕道而行,而余华却迎难而上,冲过去了。
这里面当然有诀窍。余华的第三个老师,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及时出现在余华面前,通过短篇小说《沃许》,用差不多一页纸的篇幅向他示范了一个杀人者行凶后的心理描写。我恍惚记得,余华在《文学或者音乐》中也举过这个例子。福克纳的方法是通过视觉折射心理,突出杀人者的“麻木”,麻木地看着尸体,看着地上流淌的鲜血,看着外面的马。一个穷人,冲动之下杀了一个富人,当他意识到自己成了杀人凶手时,因不知所措而麻木,他甚至可能不相信自己杀了人,作家并没有杀人的生活体验,对杀人者的心理把握是否准确,便是一个疑问。接下来余华又去读了心理描写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部分章节读了好几遍。
“拉斯科尔尼科夫把老太太杀死以后内心的惊恐,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写了好几页,我忘了多少页,没有一句是心理描写,全是人物的各种动作来表达他的惊恐,刚刚躺下,立刻跳起来,感觉自己的袖管上可能有血迹,一看没有,再躺下,接着又跳起来,又感觉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杀人以后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一个一个的细节罗列出来,没有一句称得上是心理描写。”
原来,心理描写并不等于“他想”、“他感到”,而是他的一系列外在表现。正如有时候一个人眼神的闪烁暴露出他的心虚,一个人手发抖意味着他的紧张或激动。前两天与朋友黄敬光等人聊天,谈起用扑克牌炸金花,某人一旦拿到好牌,两手就会发抖;还有一个人,则是呼吸变得极其粗重,如同刚刚完成了百米短跑。也就是说,心理描写也可以“绕”。不是绕开,不是回避,而是侧面描写。
余华还提到了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有客人在场,于连暗中情挑德-瑞纳夫人,二人的紧张、刺激,桌子下面的小动作,可谓惊心动魄。
真正的秘诀来了!
余华说:
“心理描写是知识分子虚构出来的,来吓唬我们这些写小说的,害得我走了很长一段弯路。”
绕了半天,没有心理描写。
2024年9月24日晚于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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