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負)
过了若干年后,父亲成了县一中的老师,母亲成了乡下一名小学教师。父亲教“文学”,那阵“文学”于“汉语”分家。父亲的文学基础相当得好,《诗经》,《离骚》,唐诗宋词,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人的文章可以大段大段一口气背下来,不错一字。一篇《六国论》,一篇《过秦论》,不知道被父亲用疱丁的牛刀剖析过多少回。“灭秦者,非六国也”,当父亲读到那些精彩华章和句子时,便一下子进入了角色,神采飞扬,摇头晃脑,口若悬河,牙如利剑,条分缕析,唾沫四溅,最后他的结论总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丢天下”“打江山难,丢江山易,千古历代皆莫如此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后来竟成了他被划为另类的一个铁证。当了教书匠以后,父亲一直延续着他那古怪的性格,年岁越长越是这样。什么都爱凿个四方眼。比如说,有一次他和语文教研组的同事讨论起汉语的语法修辞来说:“你们说,按常理,名词不可以修饰副词吧,可在我们的民间口语中有时会说,你‘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说,这是不是名词修饰了副词?”众人暂时竟然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其实,那只是口语中的特例,被父亲拿来活学活用了。再比如,古文里的“犬坐于前”,“坐”是动词吧?“犬”是名词吧,按现代汉语的语法,一定译作“狗坐在前面,那就错了”,“犬”是修饰“坐”的,还是讲狼。说“狼像狗那样坐在前面”。这样说来是不是“名词”修饰了“动词”?可见什么都不能教条,都有特殊的时候。后来便又有人在“特殊”二字上给父亲做了文章。说在这样一个歌舞升平,莺歌燕舞的幸福时代里,你想怎么“特殊”呢?
那时,父亲在城里教书,母亲在乡下教书,俩人没有一个固定的家。于是,母亲所在的山村小学便成了他(她)们临时的家。那时候,父亲总是隔个把月才来母亲这里一次,说怕影响不好。掐算着父亲快要来的日子,母亲便和往常有了异样。母亲会预先让村里的女人用两根细线反复“绞”脸上的汗毛,两根细线在脸上分开了,又粘合了;粘合了,又分开了,但最终还是绞在了一起。绞啊绞,“绞”得脸上那些细毛没有了,脸便油光明净的。凡是母亲用村里女人“绞”脸时,村里的女人便会悄悄在背后耳语,说,孩他爸要来了。有些好事的女人竟然还会在一些背角的地方窥视。母亲呢,自然会换上一件她平时舍不得穿的红毛衣,手上还搽了那种白白的润膏。尽管母亲搽得很少,但还是能闻到那股醉人的异香。再然后呢,就是把父亲要换洗的衣服晾晒到教室外二十几平米的“操场”上,准备父亲来时换洗。每当母亲如此操作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快要来了。其实我心里也早盼着父亲来呢!父亲的黄帆布挂包里,总要装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起先包着的是那种用红绿纸包裹着的圆蛋儿糖,后来就换成了本地产的一种“麻花儿”糖。蔗糖加面粉做的,螺丝状拧着。再后来呢,就换成了一种叫做“无粮点心”的东西,黑色,显得很粗糙。主要原料取自玉米棒儿的棒芯,甜甜的,但吃得多了肚子就胀。
第二天傍晚,父亲果真来了。县城离母亲教书的这个山村小学还有二十几里山路。父亲拄一根棍子,挎一个黄帆布包,走得满头大汗。父亲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幽静的山村小学带来了些许的欢快和温馨,平添了母亲内心多少日子的期盼。凡是父亲来的日子,母亲总会提前放学半个钟头。凡提前放学了,二虎就会悄悄跟我说,准是你爸要来了,你爸一来,张老师就会提前放学。
母亲接过父亲拄的木棍和黄帆布包,显得慌慌的。一会儿让父亲擦把脸,一会儿让父亲喝口水,拿杯子倒端了个大碗过来。母亲就像几十年没见过父亲似的,眼睛总盯着他,看得父亲怪不好意思。
我从父亲的黄帆布挎包里掏出糖果。父亲的黄帆布包里还有几个颜色鲜艳的“青梅果”。自然是到了成熟的季节,那果儿的外表真的是十分得漂亮。嫩得能掐出水来的果肉里,沁出一种黄里透红,红里透黄的靓丽,靓丽的得如同一张在冷天里被冻红的小姑娘的脸。母亲的眼光早已异样地落到那几个果子上了。那是一种饥渴的,急不可耐的目光。目光里饱含着幸福和柔情。那时,母亲心里一定在想,知我者还是他。父亲自然也读懂了母亲的目光。父亲的手在黄帆布挎包里掏呀掏,仿佛在掏几块沉甸甸的金块。当母亲饱含深情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几个‘青梅果’,当母亲慌慌地在盆子里洗干净,当母亲急不可耐地一口咬破果子,大口大口咀嚼时,我看到父亲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花。父亲问母亲:酸不酸?母亲笑着答,不酸。父亲又追问,到底酸不酸?母亲更加坚定地回答:不酸。我从父亲手里抢过一枚,含在嘴里,一咬,脸色大变,连连吐口道,酸!酸!母亲你哄人!父亲和母亲看我咬牙跺脚,喷口吐水的样子,都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父亲走到哪里,闲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报纸看。村里订着一份报纸,隔个十天半月,邮差会往学校送一回。父亲在那些荡着尘土的报纸里翻呀找,把最上面的翻到了最下面,把最下面的翻到了最上面。母亲说你不用翻了,最早的报纸是半个月前的。父亲便叹气,说误了节令啦,误了节令啦!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拿过一条凳子来,逐张逐条,逐段逐句开始阅读,连中缝也不放过。父亲坐在我们坐的条凳子上,两只手扯着报纸的两角,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弓腰屈背,尽管戴着近视眼镜,但镜片还是快要挨着报纸了。父亲看报的神情很专注,不管周围有再大的声响都不会受到干扰。当读到那些好文章时,父亲的嘴巴会啧啧称赞;凡读到那些不着边际胡诌乱拍的赘文时,父亲嘴角一撇,显得不屑一顾:不实际,不符合情理。就摇头,就叹气。说文风坏了。母亲说,文风坏不坏于你有什么相干?人家的文风坏,上了报;你的文风好,也不见有几篇登出来。父亲说,我是宁肯不登,也不写如此不实际胡吹乱拍的文章。
父亲的文笔很美。读书时,他的作文就多次在全校各个班级传读。听说后来还写了一部长篇,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出版。
读报一直读到黄昏,山里没通电,三间大的平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父亲的高度近视眼根本再也看不清报纸上的小字,便只得作罢。
接下来的第二件事,就是父亲开始一以贯之地考她的女儿。父亲在上一次离开这个小屋时,就给女儿布置了作业。父亲的作业就是让他的女儿反复背诵《国学》里的著名篇章和段句。《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孟子》《庄子》《道德经》……尽管她的女儿还不懂那些之乎者也所囊含的意思,有时未免就会产生一种厌战情绪,但执拗的父亲却硬逼着女儿去念去写去背。母亲说,孩子还小,还不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父亲执着地说,过去的私塾就是这样,等她长大了,就慢慢悟开了。这些国之精粹乃是做人之圭臬啊!
父亲坐在炕沿边,让女儿笔挺地在他面前站着,两手垂立,目不斜视,不得有半点邪念。那个时刻,是一个非常庄重严肃的时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先背一遍《千字文》。然后解释几句《论语》里的著名段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接下来,就是父亲今天要着重讲解的句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父亲先把这几个字一笔一划写在那块用草木灰染黑的黑板上,然后开始教我念,接着开始了他的解说,公元前379年,齐威王即位……
女儿自然是听不懂父亲在说啥,更不懂父亲给我解释这个成语的言外之意。等我走进大学的神圣殿堂之后,当我们的主课教授咬文嚼字,津津有味地给我们讲这一个历史故事,当我们的主课教授开始旁征博引联系实际时,我才对父亲那晚对我的讲解有所顿悟,我才明白父亲那晚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成语故事……
似乎母亲对父亲的讲解有所警觉,说,孩子懂什么?你看今夜天多蓝,星星多明,抱着孩子看看星星吧!我就由父亲抱着坐在教室门口看远处那些黑幢幢的大山。那是我最舒心惬意的时刻。在夜幕的笼罩下,影影绰绰的群山象一幅水墨画扑面而来。那横躺在山脊中间的是一位栩栩如生的老人。高高的鼻梁,鼓鼓的眼睛,厚厚的双唇,还有一颗硕大突兀的喉结。往西,匍匐着惟妙惟肖逼真活现的双驼峰;往东,便能眺见那个犄角高挑虎虎生威的卧牛,还有昂首雄唱的金鸡,双拳抱立的猕猴。接下来,父亲就会兴致勃勃指着那些远山给我编开了故事:金鸡和猕猴捉迷藏,猕猴躲在大象的耳朵里不出来。金鸡喔喔喔鸣叫着就去找猕猴。老牛听见了,就朝大象耳朵点点头,金鸡就朝大象的耳朵飞去,不想却飞到了另一只没藏着猕猴的耳朵里。金鸡怎么找还是找不着,老牛呢,就笑呀笑,就笑成了现在那个憨样子。我急着问,后来金鸡找着了猕猴没有?“你说呢?”父亲就哈哈笑了。随着父亲的笑声,从大山深处就飞出了几只或明或灭的小精灵,在空中盘旋着,舞动着,跳跃着,一忽儿飞到东,一忽儿飞到西,摇摇摆摆,明明灭灭,象一只只飘来荡去的小灯笼,又象天上掉下来的几颗小银钉,陪衬在漆黑的夜幕里,就氤氲出一种奇特的夜色来。
这时,我和父亲就会拍手唱道:
萤火虫,点点红,
好像盏盏小灯笼。
萤火虫,亮晶晶,
好像天上小星星。
小银钉听到我们的歌声,就有几只曼曼妙妙飞过来,飞到我们的头顶绕来绕去,我的小手便向空中抓去。明明看着是抓着了,实际上那小精灵早飞走了。有时候偶尔抓着一只,小银钉便会在手里反复的扑腾,父亲就会说,放了它吧,它也是一个小生命。听了父亲的话,我手一松,小银钉就从手心飞走了,越飞越远,由手指大渐而变作米粒大,由米粒大渐而变作针尖大,最后就悠悠荡荡融入到浩渺的太空中去了。
父女俩欢乐着,但母亲却在忙碌着。母亲洗完衣物,开始悄悄为父亲包饺子。那阵食堂刚刚解散,家家户户的瓮底却都朝了天。母亲吃公家粮,一个月26斤,其中还有6斤面粉,算是比较高级的享受了。平日,我和母亲十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面条,为得是能够给父亲省下一顿饺子面。但父亲却为这顿饺子跟母亲常常呕气:大家都在挨饿,我们却在吃饺子,成什么话?母亲解释说,这是我们母子俩牙口省下的,也不是偷来的?
父亲说,不是偷来的也影响不好。
父亲经常讲得就是影响。影响!影响!
我自然是想吃饺子的,我当然会站在母亲一边。眼看着母亲把锅里的饺子捞出来了,我偏眼瞅母亲,父亲把筷子递给我,无奈地说,吃吧!母亲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把筷子还给父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父亲叹了口气,说,许多人都在饿肚子。父亲又叹了口气,说,人以食为天,连肚子都吃不饱······母亲“噗”一下吹灭灯,听听外面没人,惶急急捂住父亲的嘴:少胡说!这事也是你说的?
天将明,父亲起床了,父亲还要赶回学校上课。父亲洗刷的时候,我醒了。我发现自己的被窝夜里被母亲挪窝了。平时,我和母亲睡一个被窝,一个大枕头旁放着一个小枕头。眼下,母亲的大枕头旁却放着父亲的大枕头,我的小枕头被挪到了炕边边。我嚷嚷着问母亲为什么要给我挪窝?母亲的脸红了,父亲的脸也红了。父亲的脸就扭向窗外,瞭那些山坡上开不败数也数不清的野花。墙角下一株野牵牛正悄悄举着一朵蓝色的花瓣从窗外向里探。母亲说,你父亲昨晚身子乏得很,我给他捶捣捶捣。我说,妈,我并没有听见你捶捣呀?母亲笑,说那是你睡着了。我半信半疑,心想母亲肯定是哄我哩!
母亲慌慌地穿衣服却穿错了一只袖子。
母亲催我快起,说你到山垭口送送你父亲。
从山垭口往东,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幽幽的盘山路。盘山路被茂密葳蕤的荆棘,低矮的藤条,绿色的瓜蔓遮掩着。路很窄,铺着高低不齐,堎堎斑斑的红石板,有的地方红石板被行路者踩碎了,长年累月经雨水冲刷,便会冲出一个一个的坑来,所以行路者得小心翼翼拨开荆棘,藤条和那些缠缠绕绕的瓜蔓,绕过那些滴水坑,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那是唯一的一条进山路。
父亲拄着一根棍子从山垭口爬上了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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