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唐诗人的浪漫晚景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摘自杜甫《登高》
(1)
我知道,探家归来,左拾遗已是徒有虚名。
房琯兄,我保不了你,反误了自己。
一介小吏,怎么就不明白,谁都讨厌
多嘴的人。皇上身边人不少,都想
爬上去。天晓得,是哪位给我下的烂药?
侍君看来是无望了,但我并不懊悔。
看这一腔悲愤地文字吧。不平乎?仗义乎?
我写出了《北征》,大唐就能中兴?
当然,一首诗消除不了世上的疮痍和痛苦。
唉,兵车滚滚,卷起几多送别的尘土。
透过《三吏》、《三别》,你能想象
那是怎样的悲切和凄楚。阵亡邺城的士卒,
匹夫之勇诚然可钦。可大敌当前,
吾皇却视而不见。让怀才的人臣一个个
东奔西走,八方浪迹。我虽无拘束,
可“烂醉是生涯”。谗言当道,世事多变。
讳莫如深的帐后,谁人说得清,
那一张张面孔,一本本奏折的真实下落……
(2)
城池陷落那天,好在我官职卑微,不惹眼,
才躲过了监察的眼睛,逃了出来。
“安史之乱”乱了谁呢?又是谁养虎为患?
如今宫庭不保,子民又当何以为生?
虽然,马嵬坡前,兵谏之下,
奸佞得以正法。贵妃娘娘也赐缢西归。
可护驾的将士容不得一个女人,
皇上就没有错?抚今追昔朱雀门,
歌舞升平的夜晚,华清池畔桃花泛滥。
谁说不是,坏就坏在轻易相信了那些胡人。
飞鸟惊心啊,好消息来得真不容易。
现在回望秦川,大明宫的朱楼
虽毁于一旦。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
将士必须赴命,皇上必须脱险。
听说不久前,太子亲征,击败了叛贼,
不日将取代父皇,荣登龙位。
快马来报,长安指日可复。可我,
饥寒体衰又迷了路,赶不上御驾的马队。
(3)
眼下,战乱尚未平息,关中又闹起了饥馑。
新皇不用旧臣,我也跟着倒霉。
一路携家西去,不可离京城太远。
怎奈朝堂主意已定,一切都不可逆转了!
去年听说蜀中不错,那就转道
南下罢。从甘南到西川,上千里路程,
走得这么疾,路又这么烂。
我勉强能够对付,只是苦了妻小。
豺狼当道,虎豹横行。大家日子都很恼火。
遥想当年,裘马清狂的感觉我也有过。
江山美如画,“岱宗夫如何”?
可光靠漫游就能“至君尧舜上”济世救民吗?
太白兄,当年在山东,你我沙丘相聚。
对酒当歌,是怎样的风流倜傥,
豪气万丈呵!而今你蒙冤放逐,居所不定,
落难的滋味儿我也体会颇深。
都说皇恩浩荡,而我却总打擦边球。
或许,这般年月,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4)
人不会总走霉运。严武、高适二弟不就在
蜀中为官吗?承蒙他们关照,竟给我
在城郊找了快风水宝地,整了间
花园茅屋。然好环境却不敌恶劣的坏天气。
秋后一阵狂风吹来,我就遭了殃。
那风吹走的,岂止我庐上的三重茅草。
被子虽破,尚且还能凑合,真正难耐的是
如麻的雨脚。阴冷的墨色啊,
长夜沾湿如溏坳,如何才能捱到天明?
上次获假回家,妻惊我未亡,儿恐我复去。
说起这报国的事,也确实波折得很。
西川土地肥沃,四面是山,多有险隘,
强寇或许难已攻入。看,先皇真会找退路呵!
浣花溪,茅草房,桑麻之乐犹可安身。
两个黄鹂,一行白鹭,西岭的雪影
我看得很清。可太白兄总说我面带苦象,
诗写得很累。不这样,我又当
何为?我是忧国忧民,难道这也是错?
(5)
当然,若论飘逸潇洒,我自认拿不起放不下。
可若论诗文,我是断断不会任输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绝不是妄语。
我写出《丽人行》,就一定要走桃花运?
我喊出了“朱门酒肉臭”,就该落得这般境地?
背对太极宫,不会缩小我的视野。
我登上了泰山之颠,每每也回肠荡气。
其实,你我都是性情中人,落寞、
孤寂。如果要炼朱砂,又该是个什么技法?
说实话,我能闲云野鹤般逍遥于此,
游走在桃红李白的竹林溪边,实在是严武弟
给的面子啊。而我的放浪形骇,不省事,
我的乖张,小心眼儿,又给了别人
多少难堪。各位乡邻,想想这些年我的境遇,
斯文扫地的乞讨经历,先祖的荣光
怎不叫我无地自容,人格分裂。
严老弟,我喜欢无羁无束,悠哉游哉喝二两,
你就不要规定我天天来坐班了嘛。……
(6)
如今,我在成都西门。太白兄,你在哪里?
能否借一叶东吴船,让我也顺流而下,
去体会一番你漂流江陵的那一份闲逸?
唉,当年的丽人香消玉陨。玄宗皇上
也郁郁而亡。吾垂垂老矣之人,谁还肯任用。
诗写得多,写得好,就能流芳百世?
就能当饭吃?闲来涂几笔,权当自娱自乐。
什么工部员外郎,节度使慕府参谋,
那不过是严武君对我的怜惜呵。不是吗?
我写下千万间广厦,你们就有房子啦?
我的穷途、我的潦倒、我的病,
我一生一世的苦情,这感觉比你们
好得到哪儿去?“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
我却卖掉了房子,落到一条船上。
听说六年前,高适、太白兄就已故去。
我还等什么呢?列位亲朋故交,
这一世的爱,一世的恨,一世浊酒杯。
“野径云具黑”,活着艰难,死就那么容易?
初写于2000.10
修订于2019.05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