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海狸,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压抑。回忆一个生活凄惨的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壹、茂花跳井死了,结束了自己凄凄惨惨、糊里糊涂的一生,身后撇下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茂花死了,皮肤都泡发了,下身光着。茂花死了,半夜三更,躺在地排车上,裹着一领席子,埋在第一个丈夫身边。茂花这几年带着两个孩子东走西走,仅仅是为了找一处安身之地,到死也没寻到。
二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昏黄的电灯下,刚从东北回来的茂花,边吃着我娘做的水饺,边诉说她的不幸。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我娘也跟着哭。茂花的脸上写满了忧伤,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助。茂花啊,生活怎么过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
贰、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麦地里种的玉米刚长到一拃高。那年大旱,一连两个月滴水未下。大大和娘娘,从南河挑半里路的水,在田里补那些被太阳烤蔫儿的玉米苗。田间休息的时候,星玲子急急火火地跑来,跟大大说:四哥,四哥,不好了,俺姑跳井死了,俺爷让你去一趟。大大简单跟娘交代了几句,转身就要跟星玲子回去。我吵吵着跟着去,大大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直到晚上才回来,喷着酒气。娘盘腿坐在炕上,大大坐在杌子上简单地说了下经过。
大大到的时候,人已经捞上来了。脸上蒙着白布,小女儿秀秀流着眼泪给娘穿上了裤子。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妇女,不停地擦眼泪。星玲子的娘宰杀了一只纯白、红冠子的小公鸡,扔进水里。小公鸡还没死踏实,扑棱着翅膀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地不动了。鸡血染红了一大块水面。星玲子的娘,歪歪着嘴,朝着茂花的尸身,骂了句:死也不安生,白白糟蹋了一只小公鸡。
茂花死了五六个小时了,跳井的时间应该是上午七八点钟。大井周边种着梧桐树,长着没腰高的杂草。井口有五六米宽,深不见底,发着幽幽的光,像蟒蛇的眼睛,阴森可怕。当天下午 有个老头来井里担水浇菜,看到井里漂着具尸体,头发披在脸上,浑身发白。老头吓得腿一下子酥了,摔倒在野草丛里。回过神来,老头赶紧回村口喊人。有个老乡认出了是茂花,于是,赶紧回去喊茂花的哥哥黄瓠瓜,黄瓠瓜是茂花同母异父的哥哥。茂花从东北姐姐家回来以后,就暂住在这个哥哥家里。
茂花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见人就哭诉自己命不好。人们先是同情,后来是麻木,最后耳朵都听烦了。九十年代,谁家日子都不好过,谁不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呢?!苦水又不是人参汤,谁也不稀罕。茂花沉浸在苦楚中无法自拔,没心思干活。时间长了,哥哥嫂子就不给好脸色,指桑骂槐的,茂花心情更加抑郁。整天唉声叹气的,歪嘴的嫂子就骂她是丧门星、倒霉鬼。
秀秀长得不赖,白白净净的。黄瓠瓜的大儿子,叫夼子,小时候得过肝炎,干不了重活。长得也埋汰,一脸的雀斑,一年四季流着鼻涕。夼子已经十八岁了,黄瓠瓜担心儿子找不到媳妇,就有意留下秀秀,等长大了好做个儿媳妇。农村有个说法,姑表成亲,亲上加亲。这种事在以前的乡下,根本不是事儿。不过,秀秀可以留下,茂花得走。于是,黄瓠瓜两口子就背着茂花请媒婆,给她找个人家,赶紧甩掉这个包袱。这事被秀秀知道了。秀秀就告诉了妈妈。茂花一听,又恼又怕。恼的是,哥哥嫂子拿她不当人;怕的是,刚从狼窝逃出来又陷进了虎口。茂花嫁人嫁怕了。
第一任对她挺好,除了喜欢跟村里的小媳妇撩骚之外,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丈夫有点手艺,给村里开拖拉机。后来开着拖拉机去五莲县买砖,路上出了车祸,死了。听到噩耗,茂花像掉了魂儿一样,一整天眼睛盯着那口红漆柜子,一动不动。家里人吓坏了,姐姐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茂花,你潮(傻)了?你得哭啊,哭出来就好了。你不想好儿,你的俩孩子怎么办?!大秀和小秀就搂着娘的腰,嚎啕大哭。茂花的眼泪顺着高高的颧骨,慢慢地流下来,接着声嘶力竭地喊着丈夫的名字嚎了起来:斐粮啊,斐粮,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啊!亲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丈夫去世一年后,茂花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光棍,小她三岁。那人打了二十几年的光棍,钱没攒下几个,倒攒了一身的毛病,好吃懒做,脾气又暴躁。茂花自打嫁过去,一天舒坦日子没过过。小丈夫白天拿她当老妈子使唤,晚上拿她当牲口,天天干那事,稍有反抗就揍得鼻青眼肿的。好歹过了一年,茂花坚决要离。小丈夫不愿意,后来还是村主任看不下去了,给她撑腰,总算把婚离了。
离了婚的茂花,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村子里。就给远在东北的姐姐打了个长途电话,问能不能去投靠她,姐姐满口答应。一个月以后,该卖的卖了,打理停当以后,茂花带着俩女儿,坐了好几天绿皮火车来到了通化姐姐家。毕竟是亲姐姐,还是很照顾她的,早就把南房腾出来给她们娘仨住。安顿好了以后,也不能老吃闲饭啊,就跟着姐夫去山里找山货。跑一天山,腿累得酸溜溜的,不过心情好,也赚了点钱。茂花以为好日子来了,脸色也光润起来。
两三年后,大秀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长相不丑,就是太老实,老实得让人感觉脑子笨。大姨给她找了个对象,家里有三四十亩地。大秀结婚后,茂花就跟着大秀住。大秀的婆婆,为人刻薄,十分难处。茂花处处忍让,大秀的婆婆步步紧逼。大秀心知自己的娘受欺负,无奈太老实,斗不过婆婆。感到左右为难:走吧,舍不得两岁的孩子;不走吧,受不了老娘整日以泪洗面。后来,这个家茂花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拿着大秀偷出来的两千块钱以及自己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回到了娘家。娘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个哥哥,也就是黄瓠瓜。
茂花多年不顺,精神受了刺激,再加上哥哥和嫂子的自私无情,使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终于在一个炎热干旱的夏日,选择了一处静谧阴森的井,结束了自己五十四岁的生命。
叁、茂花死了。黄瓠瓜舍不得花钱火葬,舍不得给妹妹买个骨灰盒。求大大跟他一起,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把她拉到坟场,在第一任丈夫的坟前,挖了个坑草草埋了。身上裹着那条陪她闯过东北的毯子,外面是一领她曾蜷缩在上面、流泪到天亮的席子。
大大半夜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他在灶房不停地洗手,呜呜地哭。接下来的几天,大大失魂落魄的,像掉了魂儿一样。
那些天,太阳毒,刚补完的玉米苗,太阳一晒又蔫儿了。村里把下河大井的水抽到岭上,然后通过长长短短的水渠,将一股清流输送到远离水源的田地里。乡亲们拿着铁锹守在自家的地头儿,像迎财神一样等待水源的到来。我一放学就跑到地里等水,干涸的玉米苗,可怜兮兮的,亟需水珠的滋润。就在全村昼夜不停地抗旱时,大大一个人在家蒙着头睡觉。我心里犯嘀咕,这个干活最积极的庄稼汉到底怎么了?
多年后,我才能明白。大大的心太软了,太善良了。茂花的事,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多少年来,对于这件事他绝口不提。黄瓠瓜的老婆去年死了,大大说:这个女人啊,一辈子抠门,一辈子算计,可到死也没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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