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年的生活里,一直有他。他是我的爷爷,可二十年的家庭生活,他却仿佛置身另一片空景。我不清楚他和爸爸到底有什么样的父子情仇,以致于他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这个家庭。我的记忆里,只有每年大年夜爸妈还有我才会回到那个只有他的家里吃一顿饭,那是静得可怕的一顿团圆饭,谁要是一不小心出了声,都会觉得是一种尴尬。
维系这种尴尬却又微妙的关系的就是我,我也是和他说过话同时听他说过话最多的人。可能是年轻时出航养成的习惯,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言语之间很少带有感情,让人觉得害怕。小时候我还问过爸妈,为什么爷爷说话声音这么大,而且还这么凶,他们便吓唬我如果我不听话就让我去陪爷爷一起住,登时我就不敢放肆了。一些和我同辈表亲亦是对这样一位外公心存芥蒂,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的大嗓门给吃了一样。
尽管对他有些害怕,但是他对我却是最疼爱的。他是从单位退休的,每个月都有一两千的退休工资,从我记事起他就会每年过年给我好几百的压岁钱,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他,他也会很随意地就给我几十甚至一百块叮嘱我买点好吃的。他跟我说他老了,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了,他让我好好学习,说如果我考上一本就给我五千,等我考上研究生就给我一万,他还有一个不知道陪伴了他多少年的戒指,他说等我娶了媳妇就把那个戒指给我。当我真的考上了一本的时候,他揣着一大把的钱来到我住的,这个并没有他的家里,把钱塞给了我。四千九百九十九,他把一张一百换成了零钱,拿走了一块钱,为了图一个吉利。看着这些钱,我在想,这是他攒了多久才攒好的啊!如果我考上了研究生,那一万他又要攒多久?这是他对我的期望,一个属于却又不存在在我的家庭的人对我的期望。
他一个人在旧屋里生活了很多年,旧屋很大,还有一个院子。可这里却只住了他一个人,而那个院子,就像是围住他和我们的城墙,他是城里孤独的老者,而我们是城外的游人,偶尔才会入城歇息。每天早上五点钟左右,天才微亮,他就会离开这个偌大的城池,去街上,去庙里,去那些人多的地方,即使不说话,即使只是看人来人往。等到快要天黑的时候,他又会回来,早早地睡觉,等待新的一天开始,就好像是等待一个新的开始。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说话依然是那么大声,不过现在是因为他的耳朵不那么好使了,他那一头白发也变得越来越稀疏。去年暑假突然就听爸爸说爷爷生病住院了,那时候还在连云港参加实践的我请假回了家。在医院看到他的时候,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他瘦了,和从前那个叫说话大声都会让我感到害怕的他比,现在的他就仿佛风中残烛,那么憔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逝去。他的意识也不那么清醒了,有时竟不能分辨自己做了什么。诊断书出来的时候还伴随了一份病危通知书,医院催促着赶紧转院或者出院,条件有限,没有办法治疗,他们也不希望看到患者死在医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候爸爸还在外面开车,是我和姑姑在照顾爷爷。医院里很多协议很多事情都需要爸爸这个儿子来,可是他除了送爷爷来医院和医院逼得急的时候,一直都在开着他的车。有时候我和姑姑两个人聊着一些话,爷爷的眼里就会闪过慌张,好像我们有什么事瞒着他,好像他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安慰他没事,所幸后来真的没事,换了一家医院,爷爷的病情也得以缓解稳定。他又回到了旧屋,他的小小城堡。过年的时候,旧屋里还是那样一顿年夜饭,他一个人喝了满满一搪瓷碗的红酒,草草地吃完吩咐我们走的时候不用关门就回房了。
由于上学的原因,到现在我也一直没再见过他,不知道是否安好。今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依然是团圆饭,不过这次却是整个家族的人都在一起,他高高的坐在中央,边吃边笑,和旁边的叔伯们谈笑风生。他喊我过去,掏出一把钞票,说是给我的压岁钱。接过钞票的时候,我发觉不对劲,这竟然是一把冥币,赫然印着天地银行的字样。他还在对我笑,笑得那么慈祥,好像从来就不曾让人觉得害怕。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问他,爷爷你还清醒吗?他还在笑,依旧慈祥。忽然,他的笑,变得那么傻,他的行为也是那么傻,“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他一直喊着这句话,跑了出去。外面的人拦住了他,他躺在地上打滚,嘴里还是呐呐的发着声音,只是不再那么大声,让人听着也是那么心酸。看着这一切,心里突然觉得莫名的伤痛,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等我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未干,枕头也湿了一块。我知道,那不会是真的。
受爸妈的影响,我的心里似乎从未对他产生感情。可他毕竟是我爷爷,血浓于水,我忽略不了这份感情,何况冷漠孤寂的他最疼的人又是我。我真的不明白会有多大的恨意,让爸爸和他这么多年父子不相认,仿佛仇人一般。我也很痛心,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喊过他一声爷爷。不知道还能有多久时间来冰释这样特殊的感情,最怕结局会像我的梦里那样。
记于2014年4月22日17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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