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始以来,诗歌中开始大量融入老庄哲理,这一方面深化了诗的内涵,另一方面也出现因议论过多而损害诗的形象性和抒情性的弊病。晋室南渡后,玄学清谈盛行,诗歌普遍使用抽象语言来谈论哲理,变得枯燥无味。这类诗被称为“玄言诗”,在文学史上一直受到严厉的批评。
但问题还有它的另一面。玄学清谈和悦情山水是东晋士人普遍的双重爱好,这两者又是相互联系的。在玄学之士看来,人生的根本意义不在于世俗的荣辱毁誉、得失成败,而在于精神的超越升华,对世界对生命的彻底把握。宇宙的本体是玄虚的“道”,四时运转、万物兴衰是“道”的外现。所以对自然的体悟即是对“道”的体悟,人与自然的融合即意味着摆脱凡庸的、不自由的、为现实社会关系所羁累的世俗生活,从而得到高尚的生存体验。所以玄言诗每每从体察自然发端。
一方面,从魏晋以来,诗歌中对自然之美的关注不断增长,另一方面,玄学风气的催风,终于催成了田园诗、山水诗的兴起。其代表人物就是陶渊明和谢灵运。
从《古诗十九首》开始,我们看到一种很显著的生命焦虑,这个生命焦虑的原因就是生命短暂,而人之所以为生命短暂而焦虑,是因为人的个体心理的突出。
当人的个体性比较淡薄的时候,生命的焦虑是不强烈的。当你很明确地意识到你自己从属于一个群体,并且你认为你的生命意义完全就体现在这个群体的事业之中的时候,你即使活得很短,也没有怎么焦虑。或者说你有一种很明确的精神寄托,生命短暂它也没有什么焦虑。
只有在生命没有归属,又难以确认它的意义的时候,生命的这种个体性才会变得强烈。而个体性一旦变得强烈,简单地说,个人要凭借自身的精神力量,面对着整个世界,面对生,面对死,面对宇宙,这会产生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这个时候焦虑就会变得严重。
从《古诗十九首》开始,诗歌的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寻求这种焦虑的解脱。
如果有解脱的门,《古诗十九首》就是给你开了几扇门,亲情友情,饮美酒,追求荣名。这些门在建安诗歌里也存在,但是和《古诗十九首》相比,有些东西被降低了,因为建安诗人的身份比较特殊,像曹操、曹植,他们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所以他们有个更大的门,追求不朽,“天下归心”。然后阮籍跑到这里把一扇扇门都关上,跟你说这些门是假的,全走不出去,你就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去想你的人生吧。你会觉得好像无路可走了,然后陶渊明来了,他给你打开完全不同的一片天地,豁然开朗。
陶渊明《饮酒》。我选的都是你背得出来的诗,想讲出你不知道的东西
“近”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中,你跟你的社会关系和你的各种利益关系勾得太紧,会受这种力量的压迫,你的生命会处在不安之中。当你“远”的时候,对这种社会关联和利益关联看得很平淡,看到它若有若无的时候,你的心就会安静,你就不再焦虑。
心一旦跟世俗的荣耀和利益隔远,跟什么就近了呢?就跟大自然相近,
人受制于外在的条件,然后在这种外在力量的制约下而生存,生命会变得扭曲,而且由于这种扭曲的力量的影响,生命会呈现出一种荒诞的状态。
陶渊明从自然中所体会的一种状态,是自在自如自足。它是“自在”的,它是以自身的方式来存在的,不以外在的力量的要求而存在,它不是为了符合外在的一种力量的要求而存在的,它是自在的。它是“自如”的,它不受外力的影响。它是“自足”的,就是它自己就可以满足自己,不需要外在的力量来满足。所谓“自在自如自足”,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无外求的东西,所以叫“云无心以出岫”。
人是一种双重的存在。第一重,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或者说世俗性的存在。人在这种社会性的存在或者说世俗性的存在中,人在这个世界上有荣辱毁誉成败得失,而且这些都不是由你的意志所决定的。《庄子㌰养生主》一开始就在说这个道理,社会制约人的力量有两种,一种是暴力,一种就是荣耀。荣耀为什么会成为一种制约性的力量呢?因为在社会给予你一种荣耀的时候,它就强迫你去遵循一种社会规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获得一种成功,获得一种荣耀,希望别人看到我们的成功,看到我们的荣耀。但是从老庄的思想来考虑问题的话,因为这个荣耀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意味着当人追求荣耀的时候,就失去了主体性。而一切紧张焦虑的形成,归根结底是人把自己放置在这种社会的网罗之下,而形成的对生命的一种破坏。
人还有另外一重存在,就是人在天地自然中的存在,一个独立的生命面对着整个世界,面对着天地自然的存在
一层是把它当作感性的一种经验来理解,你摆脱你的社会关系,来到山水之中的时候,你会发现那种紧张的生活,其实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有时候我们会发现它像一场虚幻的演出,当你投入剧情的时候你很紧张,当你摆脱剧情的时候,你就失去了这种紧张。你并没有什么目标,所以可以感觉到目标是一个外于自我的东西,没有目标的状态才是纯粹自我。
还有一层是哲理性的理解,当生命处在世俗的价值或者世俗的规则之下,它都是在时间条件下成立的,受制于变化的条件,人在其中不能够体会到生命的根本性的价值和根本性的意义,也就是所谓永恒性。生命是一个短暂的存在,但是人天然地试图寻求到生命的永恒价值,这种渴望使他试图设想自己和天地自然的一体性。
人真的可以摆脱他的社会性和世俗性的生活而存在吗?人怎么可能把自己从这种社会关系中摆脱出来,而成为一个超然的,面对着天地宇宙,面对着永恒的存在,试图跟永恒融合为一体的存在。我只能说那是一种诗意的对生命的可能性的向往,是对生命的一种美感的追求。它的价值就在于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精神生存空间
庸俗就是人性的本质属性之一,至少是人性的一部分,而李白和陶渊明对我们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们创造了不庸俗的诗境,提供了一种精神生存空间,给予我们一种对生命的更深的更富于美感的体会。
宇宙是一个宏大的时空,生命是一个短暂的存在,在这个巨大的时空中我们曾经出现,但是我们出现的时间很短很短,只在俯仰之间。不快乐,你还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焦虑?
山水诗派的成立是以谢灵运的诗歌创作为标志的。或者把谢灵运跟陶渊明放在一起说,称为所谓田园山水诗派
以一种热爱与敏感的心情去发现自然,然后以精练华丽的对句去呈现自然,使读者在这种新鲜的表达中惊叹语言的神奇,并通过语言重新认识了自然,这是谢灵运对中国诗歌的最大贡献,其影响极为深远。在谢氏以后,创造精美的写景对句几乎是所有诗人追求的目标,这也成为对诗人才华的一种考验。
在文学家具有活力和创造性的语言表达中,世界未被发现的美和这种美的意义,奇妙地展示出来了。没有伟大的文学家,很多东西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始终很粗浅。
人本能的追求超越自己的生命的有限性的一种力量,追求精神主体和永恒绝对自我的一种联系。
卢梭提出有两个途径。一个是自然,自然是我们感受上帝存在的一个途径。世界无比广阔,宏大而壮丽,万物又森然有序。自然是令人震惊和崇敬的。面对着如此宏大的自然,人常常会感觉到它背后的那种神秘性,会想这背后应该有一个伟大的创造性力量。还有一个是人性中向善的力量,卢梭认为这是神内置于人性中的神性。
在中国文化系统里面,这个超越性的力量,有时候会被叫作“天”,有时候也叫“上帝”。我在讲《诗经》的时候已经讲过,“上帝”是中国固有的一个词语。“天”是一个隐在的力量。他的意志是怎样得到实现呢?通过天子和纲常。天授命给天子,把权力委托给天子,同时以天的意志为依据,建立了纲常。天子代表着权力系统,纲常代表着伦理秩序,它们的力量都源自天。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社会结构和秩序,把所有人固定在他的社会位置上。在这样一个系统里面,一个生命个体,要建立跟超越的力量的联系的话,他遵循纲常,服从天子的意志和体现天子意志的社会秩序,这就是符合“天意”了。
但是到了魏晋以后,这套东西被破坏了,起码是不再像原来那么神圣和有效。有时人们承认它,也仅仅因为它是功能性的。皇帝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纲常也是功能性的存在。这种功能性的存在没有绝对性,因此不能够建立我们跟那种超越的有绝对性的力量的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生命个体如果仍然要寻求和绝对永恒之物的联系,有什么途径呢?和卢梭的理论相似,首先是自然。用魏晋时代流行的道家学说来理解的话,就是作为万物本源的道,化育万物之后仍然内在于万物之中。而大自然的运行变化,最容易让人感受到这种永恒力量的存在。当人们亲近自然的时候,就是在亲近造化,亲近大道。人也凭借着这样的力量,得以超越世俗社会的虚荣以及种种迷惑。后世的山水诗虽然经历了繁复的变化,但在根本上,它总是内含着一种对超越的精神力量的追求。
人在感受自然之美的时候,也在感受自然所蕴含的那种超越性的力量。而这种超越性的力量会给我们生命带来新的意义
亲近自然以后,隔远了我们和世俗的关系,降低了我们对这种关系的依赖
每个人都是一个关系性的存在,由于我们是这种关系性的存在,我们在世俗的世界中去求取成功、求取荣耀、求取利益。但是当你面对自然,渴望和永恒绝对力量相关联的时候,你会跟所谓社会关系和束缚远离”,这和陶渊明说的“心远地自偏”是同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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