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走了。
临走前，她交给我一本日记，告诉我一定妥善保管。我乐了，问她要去哪儿？她说不知道。她说话的样子很像一个修女，冷静、干脆、保持距离。可我却从她的瞳仁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文静走后，我每天翻看她一篇日记，只看一篇。因为我想让这种痛苦持续时间长一点，你知道，人是多么善忘的动物，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可我想做个有点信仰的人，如果你也一样，就从现在开始吧。
文静走后第一天
2029年9月1日 天气：晴
我终于当上老师了！我太喜欢这个职业啦！我喜欢孩子，喜欢教育。天底下哪有比这更美好的职业呢？孩子们多么单纯、多么可爱、多么让人心疼呢！而我，我是语文老师，是所有科目里面最接近孩子心灵的“灵魂工程师”！我应该担负起更多的责任，用我最擅长的“读心术”，引导孩子们成为最好的自己。期待！
文静走后第二天
2029年9月2日 天气：晴
今天，我怀着十万分的热情迎接孩子们，不，不止十万分，总之我无法用数字去衡量。我乐意叫他们孩子们，因为打心底里，他们就如同我的孩子一般。我为他们提箱子、搬书、摆桌子，甚至替他们擦汗，我心甘情愿地扑上去做，毫无怨言。不过孩子们却呆呆的，只是有礼貌地和我打个招呼，氛围好像有些奇怪，说不上哪里不对，不过呢，最开心的是有个孩子拥抱了我，她叫张灵灵，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她的眼睛呈椭圆形，眼里总蓄着一汪浅浅的水，她嘴唇很薄，笑的时候轻轻扯动两边嘴角，绝不露齿，还伴着两个微小的酒窝，甜美极了。
今晚我得做足功课，我要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住，不仅如此，我还要给每个孩子写一首诗，这首诗里包含他们自己的名字，闭着眼睛想象一下，他们看后一定会很开心的！你看，教育就是这样，一朵云感染另一多云，一棵树撼动另一棵树，我相信，我能行！话说回来，当老师真的不容易，除了面对学生之外，还有好多杂事需要处理，家长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不过家长们都还挺客气，还有人夸我年轻漂亮呢！我想孩子们一定会很优秀，有这样优秀的父母，还有我这样优秀的班主任（臭美一下），怎么能不行呢！不过，今天有一位同事告诉我，不要太上进啦，过的去就行啦！身体是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我听后很生气，心想，还老教师呢，就这点觉悟！我才不会变成这样呢！
看完第二篇，我笑了笑，突然想起文静来时的样子，扎着高高的马尾，上身穿一件卫衣，胸前印着小熊图案。下身搭配牛仔裤、一双小白鞋，走起路来马尾自然地摇晃着，意气风发的样子，见到同事总是先举手摇摆表示问候，然后再来一个甜甜的笑，那时，很多人私下里都议论她稚气，甚至语带嘲讽。而我却感到羞愧，大概是为了那个丢失的自己吧。
文静走后第三天
2029年9月30日 天气：阴
太忙了！日记竟变成了“月记”，唉，不管怎样，还是得坚持下去。开学这一个月真的累坏了，整日全身无力、头晕脑胀、脚底轻飘，仿佛踩着祥云一般就快要升天了。今晚看完晚自习，又整理了学生的作业，已经十一点了，我踩着高跟鞋，一个人走出校园，空荡荡地让人心生寒意，昏黄的路灯拉长我的影子，我拍下了一张照片以作纪念，高跟鞋是新买的，很磨脚，我顺势脱掉它，拎在手里光脚走路，粗粝的柏油马路真硌脚啊，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一个月来学生和我说过的话——“老师，我们要的是成绩啊！你讲的这些考试不会考吧！”“老师，你太好说话了！”“老师，你不会管理吧！”“老师，你见到我们总是会笑，是不是涨工资了？”想着想着，我就笑出了声，接着又深深地叹一口气。那感觉正如我赤脚走在马路上一样，好笑又凄凉，但却是最现实、最无奈的选择。
是的，这一个月我亲眼目睹文静是如何拼命的。备课耗尽心思——除了准备课本的内容，还会从学生的角度思考问题，设问简洁明了，环节层层推进，逻辑性极强，反复查找资料，补充有趣的内容，就连课件都是原创的，遇到不确定的问题，她总是反复思考直到找到一个完美的解释为止。她经常加班，早上又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用“披星戴月”这个词形容她毫不为过。我私底下叫她“拼命铁人”，她淡淡地说，做好自己就行了。我知道她的潜台词，从某种程度上看，学生辜负了她的一片赤诚，或者说她想给的和学生想要的完全不一样。记得有个女同学过来找她说：“老师，你是不是也和日本作家一样，有精神洁癖啊，为什么那么喜欢改造我们？”我想，以学生的资质，关于日本作家的人格判断一定不是自己的看法，文老师也一定没想到为学生拓展的知识竟用到了自己身上。我在感叹之余，也为她感到可悲。她大概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你想象的样子，也不是你认为的完美形象，就是所有人想要成为的样子。
文静走后第四天
2029年10月30日 天气：雨
今天我很伤心，想在这里发泄一下，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两个月来，我一直坚持自己的教学理念，培养学生语文素养，提升学生理解能力，扩宽他们的视野，涵养他们的情怀。结果，只感动了自己。必须承认的是，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喜欢语文，他们最多喜欢听一两个小故事，彼此指着调侃一番、大笑一顿而已。他们每节课前都会起哄说：“老师，讲个故事吧！”我单纯的以为我的课堂很受欢迎，我的理念终于快要实现了，可是当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几个课代表跑过来找我，他们觉得我的课堂管理有问题，我应该为他们复习考试内容，还需要帮助他们整理相关知识点。我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我压住了自己的怒火，不去理睬他们的言论。结果第二节课刚下，校长就找了过来，说几个学生到他那里告状，说我不会讲课，也有家长反应，说我不会管理，太过于放羊式的教育只会让孩子更糟糕，最后，校长给我定了一个任务——赶在下次考试前，必须把班级平均分拉齐了。末了还附上一句，女孩子的智商像父亲，以后可得找个聪明的丈夫才好呢！我恨极他阴阳怪气的反讽，可又无话好说，说什么呢，高谈理想吗？说我是有教育情怀的人吗？情怀在这一刻崩塌了，我自以为的好，不是被人真正需要的好，我自以为的乖孩子，却在考试失利后状告老师，我自以为优秀的家长，却在反映我管理上的种种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应该屈从吗？还是继续坚持呢？坚持下去的结果是什么呢？我不敢想了，只想睡觉。
文静走后第五天
2029年12月1日 天气：雪
我喜欢雪，从小就喜欢，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洁白的东西，那么纯粹、美好，只是太短暂了，一碰就化。我看见孩子们在操场打雪仗，开心地像放假了一样，他们抓一把雪，狠狠地扔过去，雪花就这样在他们身上飞溅四射，摔落到地上被踩成了黑色，那颜色正好与我的心情匹配。这一个月里，我被反复谈话，从办公室主任、科组长、年级主任再到教学主任都和我谈了个遍。我屈服了，我做不了一个孤独的战士，我无法走向自己梦想的地方。校长说，文老师，不是我想怎样，而是家长天天写投诉信啊！你也得有点自知之明吧！做老师的，不就是给学生带来成绩嘛！你就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在这个社会，你没成绩就没有话语权，不行的话我会考虑下学期给你安排一个“特殊班”。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已经懒得开口了，我想问问我最信赖的学生——张灵灵。她是第一个给我拥抱的人，我记得这份温暖，我相信她会实话实说。我找到了她，她正在写语文作业，我心里亮堂了许多，我问她：“灵灵，你告诉老师，我的课怎么样呢？”她尴尬地笑了笑，扭捏着说：“老师，挺好的！”我又问：“真的吗？”她说：“嗯，老师我想回去写作业。”我好奇地问：“今天语文作业不多啊，咱们……”没等我说完，她拉着我，摇了摇我的手说：“老师，你让我回去吧！你又问不出什么！我妈给我报了语文补习班，班里好几个同学都在上呢，我们语文成绩太差了！”我黯然地低下了头，她见状问了句：“老师，我能走了吗？”我淡淡地说，可以了。校长说的对，没有成绩就没有话语权，连在学生面前都立不住脚，哪里还谈什么师道尊严？你的理想、你的关爱又值几个钱？醒醒吧！文静！你为他们默默捡起脚边的垃圾，你陪伴父母离异的同学散步谈心，你偷偷买一件保暖裤塞到贫困生的书包里，你还做了多少感动了自己的事情？而这些学生几乎没有丝毫的表示，也许我本不该奢望什么，对于学生来说，有了分数就有体面的生活，谁不想要呢！至于你的关爱，无非是他们拼搏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谁又会记得谁呢？文静，不要那么执着，勉强自己去接受现实吧！
我不想做为一个所谓的过来人在这里指手画脚，毕竟全然的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现实就像砂纸，它一点一点地消磨你的热情，摧毁你的信念，让你遍体鳞伤，直到你失去棱角为止。学校领导的无情、学生的功利等都是竞争教育带来的恶果，我们这些小小的个体又如何扭转乾坤呢？既然改变不了就只能适应，适应自己去做一个工具人——没有温度、没有理想，有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工资和学生偶尔一句简单的问候。生活教会我现实，我只能附身而行。
文静走后第六天
2029年3月3日 天气：晴
上班如上刑，说的就是我吧！内心的压力、焦虑和痛苦缠绕成一股绳子，勒住脖子，几近窒息。最近总是做一些临近考试却还没复习的梦，梦里面我焦虑不安，不断地问自己，别人都准备好了，你干什么去了，我一直在回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实在想不出来，就坐在教室里放声大哭，醒来后竟一身冷汗。这样的工作真的很痛苦，可是家人说，你看外面的服务员、建筑工人哪一个比你轻松呢？我不知道这样比较的意义何在，人不应该与过去的自己比较吗？过去的自己，我都快忘了是什么样了，我找了一面镜子，对着它读起刚入职时的日记，读到泣不成声，无法再继续下去，我努力抹干眼泪，慢慢抬头的时候，看见镜子也流下了泪。
我记起来了，那天我见到文静闷闷不乐，我们聊了起来，她说她很迷茫，我建议她去找组内优秀的老师取取经。她苦笑了一下，说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文静走后第七天
2029年4月4日 天气：雾
我约了一个包厢，请同组内的老师们吃饭，请教他们如何提升成绩。坐在圆桌上座的是王老师。他是学科组长，带过无数毕业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曾经带出过一个清华学子，从此一炮走红，连校长都敬他三分。李老师坐在王老师旁边，李老师的爱人是教育局长，虽然成绩不是很突出，也没有什么人文素养，每天嘴里唠叨的除了孩子就是电视剧，家长里短无不涉及，但没人敢惹她。李老师的右手边是章老师，他可谓是年轻有为，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很多论文，学生对他的评价虽然不高，但他给学校赢了许多面子上的荣誉，他追求的是三十五岁评上高级教师。坐在我旁边的是大我五岁的星辰，曾经因为工作太拼高烧不退导致脑炎，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好多了，但养病期间学校几乎没有给她一分钱薪水。
老师们坐定后，开始为我解决问题。王老师先开口：“小文啊，成绩这个东西不是咱们说了算的，重要的是学生啊！你得让他们对你又敬又爱才行呐！只要抓住他们的心，成绩自然就上去了，说实话，我有好几年没怎么认真备过课了！”李老师不自觉瞥了他一眼，对我说：“其实小文你也不必太在意嘛！校长说的话权当他放屁！生活是自己的，学生充其量就是加工厂的螺丝，铁打的老师，流水的学生，这届不行还有下届，想开点吧！”王老师抢过她的话头说：“李老师嫁得好，人家小文还是小姑娘呢！不如你看局长身边有什么年轻人，给咱们小文也推荐推荐！”章老师说：“王老师，你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带坏了，要想在学校立足还得搞科研，搞学术嘛！”“就是，你看人家小章发表了多少论文呐！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李老师嚼着一口肉，撅着泛油光的嘴说，“对了，小章，你上次说在哪家杂志社认识人，可以便宜发表论文呢？”章老师立刻说：“姐，我就在那家发表过一篇论文，还是刚毕业的时候，那时不懂事嘛，让人骗了钱，您想发的话我帮你联系一下。”然后想了想又补一句：“不过，我确实很久很久没联系过了！”边说边点头，像是鼓点一般加重语气。“姐还不知道你的能力嘛！对了，你孩子上幼儿园的事情怎么样啦？”章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摇着脑袋说：“不容易啊！校长说，想让我帮你解决孩子上学问题也行，不过你得当五年班主任。我还想问问您，局长那边有什么路子吗？”王老师抢着说：“局长哪有这权利？这事还得求校长！小章年轻人，多干几年班主任，以后评职称还是有用的！”李老师冷笑着说：“是啊！小章科研能力那么强，用不着靠学生成绩赚名头，就算不当班主任也是好老师。”小章打圆场道：“唉，能力再强可是身体吃不消啊！你看星辰，来的时候多么精神一姑娘，这几年被折磨的……”星辰笑了笑说：“我现在啥也不想要了，就觉得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浮云！”王老师拍掌大笑说：“还是星辰通透啊！”停顿了一阵子，见冷了场，我顺口问道：“我们班有个叫张凯信的学生，上课从来不听讲，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星辰睁大眼睛说，“那是咱们市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我不解地问：“这孩子在学校纯属浪费生命，何苦呢？”王老师神秘地说：“小文呐！你还是太年轻咯！他老子早就把路子给他铺好了，就在咱们学校上完初中、高中，也不用参加高考，他爸早就联系好美国的学校了。”章老师对我说：“所以说啊，学的好不如嫁得好，小文你还有机会呢！到时候你孩子就不用再吃苦受累了，你也不用连当五年班主任做包身工了！”张老师笑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婚姻大事也不敢马虎，否则后悔也来不及……”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闭，慢慢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布景，摇摇晃晃地，揉合着多种色彩，漂浮在酒肉气中，世界瞬间安静了，我就像个外星人一样，听着另一个世界的精彩故事。
文静走后第八天
2029年5月1日 天气：阴转晴
放假了，我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家乡的花开了吗？会不会被雨水打坏了？生命的原初都是那样的纯粹、娇媚，而结局都是一样的枯萎。我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是怎样度过的？我自以为早就看清楚了人性的阴暗，可没想到这阴暗竟然蔓延到学生身上，真是可悲又可笑。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班一个学生上课玩手机被任课老师发现了，老师把手机没收后交给了我，意思很明显，你们班的事情你自己管。我把学生叫来办公室教育了一番，我们达成约定，手机暂由我保管，放假前再给他，随后我就把手机放到抽屉里。当然这也怪我，没有锁好自己的抽屉，手机竟然在第二天不翼而飞了。我慌了，急忙叫来那个学生，学生极其淡然地说：“老师，我没有拿，也不知道你放哪了？这手机是我爸妈给我买的，如果丢了，您是不是要承担责任呢？”我怒了，大吼道：“我承担责任？我稀罕你手机？你手机是怎样到我抽屉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吗？！”学生撇嘴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侮辱，当下找到了教学处李主任，李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说：“唉，现在的孩子真是难带啊！辛苦文老师了，是这样，你先回去和孩子家长联系一下，看看家长怎么说，约好家长后你再来找我，放心！学校一定会站在我们老师这边的！”我拨通了家长电话，家长不但没有为自己孩子触犯校纪而羞耻，竟然要我补偿手机费用。我当即就把家长约到了学校办公室，家长、学生、我、主任齐聚一堂，颇有点两军对垒的感觉，我以为胜利在望了，毕竟领导说过会站在我这边，然而领导为了安抚家长情绪，竟然要求我出一半价钱赔偿手机损失，家长趁机拿出购买手机的发票，说：“文老师，你看这是发票，我没有骗你，既然都是为了孩子，那就赔一半吧，我也不想咱们不好看。”
我顿时语塞，什么也不想说，只觉得多说一句都是在侮辱自己，家长与老师变成了买卖关系；学生从中作梗，冷漠至极；学校则为了息事宁人，一语不发。而我只能选择沉默，也许沉默是最体面的回击。
这件事情引起了同事们的热议，大部分人以之为饭桌上的谈资，有人看笑话，有人表面关心实则好奇，还有人简单询问一下敷衍了事，更有人以此为标准显示自己的能耐。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别人就只是别人，谁也不会真正理解谁，谁也不会真正关心谁，除了你最亲近的家人。人呐，终是太孤独。
文静走后第九天
2029年5月6日 天气：阴
我的生活就像被扒掉的蒜皮，不仅琐碎无用还带着刺鼻的气息。我再也无法正视那个学生了，看见他我想吐，但是又忍住了。我不想其他人觉得我很幼稚，因为老师们都早已学会如何演戏了。他们可以在这一秒抱着学生说舍不得，下一秒就瞬间忘记这个人是谁，而学生们却很吃这一套，他们拒绝一切善意的批评，只愿意听好听的话。我真的学不会这样的交流方式，可我又想，学会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我呢？这样的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如果没有真挚的爱，那么人生的依附点在哪里呢？这样的人生值得活吗？这让我想起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人人都说宝钗好，殊不知那只是表面上的虚与委蛇，而热心敏感的林妹妹却只能笨拙地爱着别人，还落得“小性儿”的名头，可谁又能知道恰恰是她的“小性儿”，才是真性情的流露！
上完课后，我去洗手间听到有学生窃窃私语，说文静神经病，不就是玩个手机嘛。我回到办公室仔细回味了这个声音，她是文静的课代表，是她最信任的学生，是每个课间来给她捏肩的人。我没有勇气告诉她，不想给她的胸口再捅上一把刀子。
文静走后第十天
2029年6月1日 天气：阴
今天主任又来找我谈话，因为学生成绩实在太差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我没有底气，也许我真的能力有限，也许语文真的要在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之间挣扎，也许我根本处理不好这样的关系。我除了吃、睡之外什么都不行，我觉得自己就是尸位素餐，学校白发了这么多工资给我，我甚至觉得我没有资格去饭堂吃饭，我觉得多吃一口都是不应该的，我就像个被排挤的猪，主人倒了一盆猪食，我却永远挤不到最前排，只配吃别人剩下的。我和这里格格不入，就像穿了一件不透气的黑色雨衣一般，它湿漉漉地贴在我身上，与我的身体打架。我想逃离，可是逃到哪里去呢？罗素说，不经检点的人生不值得过。可所有人都告诉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个和谐的家庭就是人生。可这是社会规定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但懦弱的我啊，怎样能实现我想要的人生呢？或者，被剪掉翅膀的我，早已不知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人生了。
文静走后第十一天
2029年7月10号 天气：雨
我被辞退了，原因是学生向教育局告状，说我不能为他们提升成绩，校长说局长开会决定要辞退我，李老师说他老公一个月前就去了外地出差。多么卑劣的谎言！
我选了一个晚上，办公室没人值班，我一个人收拾好东西，看着每个人的桌子上摆满了各色物品，它们互相依偎，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我甚至听见它们的欢笑声，像礼炮一样绚烂，欢送我离开。我默默地转身，关门前再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门砰一声关了，我的教育生涯也落幕了。
文静走后第十二天
2029年7月11日 天气：阴
今天是我被辞退的第一天，竟有一种轻松之感，我仿佛做了一年的错事，终于在一次丢人的检讨会后释然了。再也不会有学生的讥笑，同事的暗嘲，领导的训斥，我可以做回自己了。可是自己究竟是谁呢？我是不是很无能？我的核心优势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试着从反面做一个排除法，比如：我不喜欢虚伪地讨好别人，不喜欢违背自己的初心，不喜欢世俗的交往，也不喜欢空洞的说教，不喜欢为了自己的利益强迫、干涉别人，更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生活和选择。想完之后，我知道自己的“问题”了。我太理想、太自我了，现实就是琐碎的芝麻绿豆，生活就是实实在在的抓取，人与人之间就是知晓分寸的若即若离，我想要的纯粹只存在于我自己的意识当中。
所以，文静啊，你要放弃你的理想，去融入这个社会吧。不要动真情、不要太热心、不要觉得谁都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从你的逻辑中跳出来去理解人性吧！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床，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有阳光了就说一句天气真好，伤心了就告诉自己别想太多，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对外人不负责任，对自己没有过高要求，就这样一直到老吧。
文静就这样走了。
后来，我听说文静去了市二中，两年之后的一次教研会上我遇到了她，她变得老练了许多，见到每个人都会主动打招呼，和学生关系处理得很融洽，与同事和上级也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约她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她爽快地答应了。她告诉我自己马上就要当学科组长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是说我饿了一样。我问她和学生相处如何，她笑着说，不存在相处的问题，只是合作的关系，我只负责哄着他们学习，能够满足学校和学生对成绩的需求即可，学生也挺喜欢我的，毕竟我从来不教育他们，他们喜欢怎样就怎样，除非触犯到我的底线。我问她你的底线是什么。她淡淡地说，我的利益就是我的底线，比如：评比教学成绩、学生评教成绩、学校考核绩效。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惊异于一个人如此之大的变化，那时的她是怎样的一番热情，现在都好像随风而逝了。我问她最近忙什么？她说在抢生源，把毕业的优秀初中生硬性留在本校上高中，抢的方式很多，二中的做法是带优秀学生免费旅游，目的是分散他们报考的注意力，然后私下扣留学生的准考证号、密码和身份证强行篡改志愿，等学生旅游回来已经无力回天了。我惊讶地问，学生不会控告学校吗？她幽幽地说，木已成舟，再去告状只会对自己不利，况且班主任还被要求上演苦肉计，让学生觉得但凡报考外校就对不起母校，是没良心的表现，这样一软一硬，学生和家长自然就屈服了。我看着她问，你开心吗？她似乎被我的问题吓到了，愣了一下，告诉我，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不想再飞了，太累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桌子，手上摆弄着筷子，嘴角微微上扬，突然筷子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后，笑着对我说，生活就是这样啊！我看见她的眼底似乎还泛着亮晶晶的东西，我私自认为那应该是眼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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