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感
小时候家住城内靠近关帝庙一个叫做“菜园底”的角落,孩提时只在这个小天地与邻居十几户人家的孩子玩耍,撒欢。那些记忆已经在《菜园底怀旧》和《再说菜园底》两篇文章里记述了。
有时帮母亲买一点油盐、木炭之类的家用必需品,偶尔从城内来到西门外,常常穿步石仔路、顶街。后来知道有一条叫“城顶”的通道,生性好奇、贪玩的我,也就常改走“城顶”,有时也走“城脚”。多了一些顶街、城顶、城脚的影子,儿时的生活内容也就渐渐丰富了些。
稍长,读小学了,家还是在城内,所读的东华小学(第二小学前身)在靠近城外的西门附近。于是,上学放学又天天往返顶街、城顶、城脚。小时候听大人说,东华小学这里地名叫做“西门嘴”、“思美境”。
过了几年,读中学了,家搬到了城外,中学校舍则在城内关帝庙。上学放学还得往返顶街,城顶,城脚。
直到1958年,中学搬进演武亭新校舍。这样一来,与城顶久违了整整60年。后来知道城顶被民房占建,通道早就不复存在,一直想再度查勘,追忆今昔。
如今来到这里,目睹直上城顶的石阶全然不见,而代之以屋墙,屋墙也已破旧不堪了;周围的环境杂乱无章,沧桑感十足;后面的西式屋顶倒至今可见,似乎坚守着什么 这里毗邻南门湾,表明其地理位置岁月悠悠,难以尽述。
城顶是建于1387年的铜山古城南面一堵毗邻南门湾的城墙顶部,宽约三四米,足够作为步行的通道。小时候见到的通道从南门靠东一两百米处绵延到西门附近,在“泗洲佛”和“后门追”交接处步下十多级石阶就到西门外,也可从西门外登石阶上城顶。
据有的文史人士和附近的老一辈居民说,建城时并没有石阶,城墙从南墙连接到西墙,没有间断,欲从后门追入城,此处无路可走。据说是日寇飞机轰炸时城墙被炸断,西门到后门追被炸成了一条路,乡人才顺势修建了通上城顶的石阶。“泗洲佛”庙本来在地面城墙边,因城墙被炸毁,没有了立足之地,只好改建于民房与城墙之间的小巷顶部,如今成为高悬的半空中寺庙。虽属无奈,倒也别具特色,显示了民众信仰的执着。
当年建造这座古城的主要功能是作为抗倭的前沿屏障。我们可以想象,600多年前,在这贯穿古城东西的城顶,守卫疆域的官兵们在此操练、巡逻、御敌、歼匪的情景;我们可以回顾抗日战争期间,东山军民同仇敌忾,在近处击退日寇的壮举;城顶也曾亲眼目睹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夕,从东山抓了4700多名壮丁在南门湾被押上登陆舰载到台湾的悲剧;我们还可以记取1953年东山保卫战时蒋军溃败,从城脚边的南门湾下海逃走的场面······
城顶“俱往矣”的英雄身姿,见证了铜山古城的一桩桩悲壮,一部部铭刻于百姓心中的故事。
那时每次经过城顶,见城墙边一路长满了榕树、龙舌兰、仙人掌、“摔破碗花”、无名杂草。夏天,金龟子纷飞,彩蝶恋花徘徊,知了此起彼落长鸣,自然生态气息浓烈,总觉得多了几分生气,几多情趣。而顶街除了老屋还是老屋,而且喧嚣,小孩子总感到不如城顶有趣。
城顶也承载过民众淳朴而简单的生活经历,我记得常见这里是晒渔网的一个场所,也有民众聚在一起听老者“讲古”。秋天,不时见到大哥们在此放风筝,沿着通道一路小跑。偶尔可以看到青年人利用榕树的树干,从城脚攀援到城顶,很羡慕他们的臂力和灵活。那时城顶好玩的东西不少,道旁经常聚集几位大哥大叔,玩一种叫做“龟壳”的民间棋类游戏,随便在地面画上简易的菱形“棋盘”,就地捡取两种不同的小石子或小螺壳充当棋子,便对杀起来。有时,从上学见到他们,到了放学还见到他们聚精会神地对局,慢生活之休闲可见一斑。有一种猜“牌九”的小赌玩意儿,庄家一人摆摊出牌,围者多人押注竞猜,以猜得中不中决胜负,输赢仅仅几个小铜钱而已。还有一种叫做“摇葫芦鱼”的小赌形式,三个骰子分别画着葫芦、老仙、八卦、鱼、虾、蟹六面精美图案,一起投进一个瓷碗里,略加摇晃之后,搁置地上,围观参赌者在一张相应画着六种图案的纸上押注,押定后开始揭开瓷碗,所押图案与骰子朝天那一面相符者获得赔钱,见几面赔几倍;猜不中者则小钱被庄家“吃”掉。这些小城里民间延续近百年的娱乐活动,其实是半为赢取小利,半为调节生活,输与赢交替轮回,无伤大局,人们乐此不疲。至今有人怀旧,还偶尔玩一玩。后来听友人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整条通道旁摆满了“摇葫芦鱼”的小赌场,直至城顶被挤占建房,这些玩意儿统统不复存在。
城脚正是一条小巷,如果走下古城以“答阳”命名的南门,欲往城外,城脚是最便捷的必经之道。因为有城顶榕树遮阳,炎热的夏天,走在小巷里却十分阴凉惬意;冬天因为城墙挡住了凛冽的北风,走进小巷则颇感暖和。记得那时常年有人在此纺制渔用紧索,小巷成了工场。一头是师傅操作一种叫“羊头”的绞具,从纺车倒退向后,到了终点,三股麻绳即绞成紧索。另一头是小学徒充当下手,按照师傅的口令快速摇纺车。师傅吆喝下手的一声声“绞去——”在小巷里回响,十分动听,以其说是操作指令,不如说是劳动号子。这种作业有两三摊,简朴的劳动场面至今难忘。
城顶的北面就连着古城“下街”,早先,下街路南侧的居民们居家的屋门一律朝向下街路,房子背负城顶城墙,没有余地。如此过了几百年敦古闲适的日子,人口也日渐繁衍。
直到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期间,政府完全瘫痪,人口日多的居民想扩展一些住房,却寸地难求。无奈之下,他们趁着社会的无序,私自逐渐往后向城顶延伸,扩大了自家的住房,很多平房变成了两三层的楼房。独特而颇为滑稽的是,一般人平房改楼房,都是从底层向上加层发展,而这里平房改楼房,却是从平地向下延伸,在厚厚的城墙墙体开发空间,一直延伸到“城脚”。为了方便,他们又在城脚开凿门洞,给城脚石块垒成的墙体莫名开设了一个个低矮的门户。无言的城墙无力抵御,整条墙体也就失去了原来的完整性了。一时互相仿效,酿成风气,一两年间就把近千米的城顶通道占满了。于是,600岁的城顶从此空余地名,有名无实。如今的年轻人大多不知这里过去有一条被称为城顶的通道,令人扼腕唏嘘。
经过四五十年的变迁,城顶还修建了一两座气派的姓氏家庙。不少富裕起来的居民纷纷到城外新村寻求“交通便捷”、“商业繁荣”的新居,于是,这里房子有了一些闲余。近几年来,铜陵的旅游事业大步发展,闲余的房子便被改造成民宿,适应了游客多样的需求。
清代本城进士唐朝彝撰写的《詹六奇重修铜山古城记》被制作成标识牌,让我们记住了乡愁 气派的姓氏家庙巍然立于城顶 挤占城顶建房的住户把门洞开在城脚 闲余的民房改造成民宿,适应了铜陵旅游事业迅速发展,游客住宿需求多样的现实需要年纪大了喜欢怀旧。近日,为了追寻远去的城顶旧迹,我相约友人吴顺江来到了此地细细查看。沿着城脚巷口的指示牌和标识牌,我们上上下下拍了十几张照片。倒也捕捉到一些影子,不妨借本小文立此存照。
铜陵镇政府配合文化团体在此竖立指示牌,引导游客探幽,或可触发钩沉的欲望 这家民居城脚的门洞装饰得很富丽 登上民房阳台,环顾城顶城脚,触景生情。记忆中的痕迹已经所剩无几,而身后还可见到“摔破碗花”在微风中摇曳 原始植物的遗存,传出古老的生命消息 不知名的小草长在被水泥磨平的城墙上 ,表示它们为存在权利的顽强抗争,古老遗存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 被认为保护最好的、遗存已经600多年的一段老城墙,石缝自然叠合,显示了古人的智慧。随意漫长的植物未经修剪,宛如老人的须髯 从民居的阳台俯视城脚,小巷幽深 不知何故,城顶这一块空地还遗留于此?相应的底部也不见门洞。古老墙体上的配电箱和杂乱电线是表示现代文明,还是有意与老城作对比、较量?这一小段小平地成为探索城顶原貌的DNA,却活像耄耋老人仰天长叹 古榕从石缝里长出,盘根错节,风韵犹存,却显得有些孤单。沿城顶的众多同类伙伴全都不见了凭吊城顶,踏步城脚,真是感慨万千。曾经雄姿英发的城顶,只遗留一些残缺的、伤痕累累的躯体。特别是那条通道的消失,更令人叹息。我们只能从以上这些零碎的遗迹追忆那些旧物往事,再过若干年,也许连“城顶”的名字也少有人记得了。
特写下这篇小文,希望年轻人了解一些过去的生活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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