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买书,大都是在图书馆借着看的。这个习惯从大学时候一直持续到现在,我对这一点相当满意。为什么不买书呢?其一,目前我过着独居租房的生活,若是每看一本书都要买来摆着的话,空间实在不够用,搬家也麻烦;其二,在图书馆借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以大半天坐在书堆里发呆,边看边淘,邂逅一本好书,对我来说,是比遇见一个有趣的人,更值得快乐的事情。
借书同样有间接的敦促作用:图书馆的书一月一还,我就每次借够上限的数量,在这一个月内,尽可能将他们看完。不知不觉,积累了很多阅读量,同时,读书也慢慢发展了我原本就比较平和的心态和安静的性格。我认为,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在身边并没有发现和我有同样习惯的人,毕竟读书这件事,自己一个人完成反而效果更好,我便也从未试图寻找过同僚。
巧的是,很少买书的我,却在我买的不多的书里,不期而遇一个和我同样爱泡图书馆而不是去实体书店的同类。
这本书便是《做二休五:钱少事少的都市生存(活)指南》,这个同类便是大原扁理。之所以买这本书,是因为在图书馆有目的地寻书这件事太过麻烦,而网上也没有免费阅读的电子版。而看到“做二休五”的那一刻起,懒惰基因就敦促我去勤快地得到它了。
买回来没多久我就忍不住拆封了。我一边看书感叹着:啊,原来有人和我这么像啊。一边又有些忧虑:我不是特别想变成他现在这样啊。这种矛盾心态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后该是以怎样的方式生活?我能不能改变一些固习和性格?
大原扁理在书中呈现的,某种程度上是一部分翻版的我:和人打交道时会耗费巨大精力而感到疲惫,喜欢独处,在独处时能够比较自律和放松。兴趣爱好上,喜欢看书看剧,自斟一杯奶茶或咖啡,自己做饭,喜欢散步,等等。薄薄的一本书,大概十几分钟就能看小半本,也许依赖的就是这种闭着眼睛都能想象他下句要说什么的熟悉感。
他喜欢独处,所以他选择“做二休五”,每周有五天的自由时光等着他慢慢享受。他不喜欢人群拥挤的地方,所以他不坐电车和公交,活动范围控制在走路和骑车能够到达的地方。他挣得少,又不喜社交,所以自己做饭,最大的花销就是买零食和堂食。他虽然不上班,却每天六点起床,每日有一套相对固定的日程表。简单、随性、克制又不失积极,他活成了自己最舒适的样子。
这是我这种性格的人生活方式的一种“乌托邦”式的可能性,有勇气这样生活的人,能够放任自己这样生活的人,我突然很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我相信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多少能够在一个人的形象上体现出来。他到底活成了什么样的状态,我想亲眼见证一下。于是,我上网搜索他的近况:
在日本实践了自己的理想生活之后,他决定去台湾定居,在台湾的两年,他仍在坚持自己的“做二休五”,在台湾兼职给杂志写稿,三月一出版,年收入约五万台币。他最大的工作量不超过一周时间的三分之一,他说这是他可以接受的最大限度的工作量。
近照中的他身形瘦削,穿着简单的白T和米色短裤,留着长发、蓄起胡渣的脸,并不能够让他看上去更加文艺,反而掩不住一种物质上极度克制之后的些微扭曲。我找到了介绍他的文章,文末调侃式地介绍了三种状态的“穷”:“倔强穷”、“豁达穷”和“钢铁穷”,分别是贫穷生活的三种境界。“倔强穷”被划分为最低等级的境界,即“打肿脸充胖子”,我穷但是我不说。“豁达穷”是“啊,认命吧,我就是穷”,这种“直面惨淡人生”的“真的勇士”。接下来感觉就是大原扁理自认为达到的境界,即穷的最高级形式——“钢铁穷”!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我虽然物质贫穷,但我精神富足啊”,“我才不care物质这么low的东西呢”的思维方式。“钢铁穷”——看罢这颇有些得意的标榜,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两个与之部分重合的人物形象:便是鲁迅笔下的两位“名人”,擅长“精神胜利法”的阿Q和好吃懒做却“高人一等”的孔乙己。鲁迅不愧为大师,早已洞悉了底层清高分子的性格特征,此处不分中外,全球通用。
一个多读了几本书,出国游历了一圈的普通青年,在经历了“做啥啥嫌累,干啥啥不行”的人生阶段之后,自认为看透了资本压榨的本质,抛开大部分社会属性,专注于过“大隐隐于市”的茧居生活,并在这种生活之中悟出哲学,深信自己前世就是一位隐于深林的和尚,进而推断出隐士的本性是可以在轮回之中传承的。作为一名至少坚持了两世的资深“隐士”,他总结过往深居简出的生活经验,出书将自己的饮食起居记录下来,让买他书的人们习得其中精髓,从而将“做二休五”的“佛系”文化散播开来。
但事实上,这种生活态度真的有传播的必要吗?
我不否认现今城市快节奏、“996”的生活逐渐呈现出种种病态,工作占据大部分时间,人们很少有闲暇,更谈不上有机会与自己独处。繁忙的一天结束了,熬到凌晨一两点对着手机发呆,是工薪族对这个社会无声的“补偿式反抗”,而这无力的反抗所带来的亚健康甚至不健康的恶性结果,却又反噬在工薪族自己的身上。
正如我看过的一个动画短片:在一间房子内,资本猪们相互拴着利益的链条,围坐在一起不停地吃饭,好像永远也吃不饱。管家不断把房子里的各种东西投入机器,做成美食,供资本猪们享用。资本猪们的桌脚下是一群瘦骨嶙峋的猫,他们靠资本猪们掉下来的食物为生,为了桌上美味佳肴中遗漏下来的一点渣滓,轰然而至,打得不可开交。无论是资本猪的贪食,还是桌脚猫的厮打,其恶行的本质,都是对香喷喷的美食——财富的追求。
那索性对“财富”无欲无求吧,仅挣到维持生活的一点钱,也不要去和其他的猫抢食了,安然自得,做一只永远也不想变成资本猪的猫,就好了——这便是大原扁理的想法。
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既想追求“大隐隐于市”,而身处城市工业化资本化的染缸里,一个没有经历多少锤炼的普通人,真的能做到纤尘不染吗?我想答案显而易见。如若逆势而为,执意不撞南墙不回头呢?便会造就我现在眼中的大原扁理了吧。一只不与他人争食,仅徘徊在生死边缘线上的蠢猫,品尝不到各式佳肴的鲜美,它的人生将如同它的身形一样,干瘪无味。正依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所述,人先要满足物质需求,才会滋生精神需要。未建立在完整物质基础上的精神建筑,就仿佛空中楼阁,结构不稳定,迟早是要坍塌的。
现在有些年轻人过于佛系,无非是因为吃穿不愁,而阶级逐渐固化的趋势,让向上的路太难走。那索性就只满足吃穿吧,反正现下大量的肥皂剧、娱乐新闻和玄幻游戏,也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可倘使资本猪们越来越贪吃,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要被吃完了呢?倘使资本猪们都开始舔盘子,再也没有食物落在桌脚下了呢?一只饿瘦了的小猫,还有没有能力去和别的猫争夺?还有没有能力待资源用尽之时,变成一只老虎,狼吞虎咽吃掉资本猪呢?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从来都是这个无情世界的残酷规则。当你适于安乐,正逢忧患来临之际,没有爪牙的病猫,定然是被首先猎杀的那一个。这一点,鲁迅早在《阿Q正传》与《孔乙己》中就一针见血地指明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短短八字,蕴含了多少深意?“不争”名,“不争”利,“不争”自己做人的尊严与最基本的权力,于是任由他人一再侵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不得自知。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争”,是一种心境。有了这种心境,人得以保存变得强大的实力。
“争”,更是一种态度。有了这种态度,人得以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一味平和,一味逃避,一味抱残守缺,一味固步自封。在全球化、现代化步履不停的当下,除非真能舍弃对这尘世的眷恋,超然物外,出家修佛,否则并不可取。在这钢筋混凝土铸成的世界里,在这数字化统率的时代中,出世与入世之间,想要寻求潇洒的卓然而立,却早已没有涉足的空间,若要硬闯,只得尴尬地踽踽独行而已矣。
那么,这本书还有传播的必要么?我认为没有。培养羔羊的书决不适用于这个狼性社会。
那么,这本书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我认为有。
它给了我们这种生性安静,喜爱独处的人,一种乌托邦式的可能性。“做二休五”的标题对于懒惰的我而言,实在是一种如资本猪桌上“美味佳肴”般的诱惑。但这本书写出来的价值,在于让我了解,“做二休五”这道硬菜,实则是一样虚妄的事物,根本吃不得。
“我这样不行”,在人生诸多交叉口的选择中,分解掉一条岔路,也是一种收获。
人海茫茫,我大概遇不到大原扁理,和他探讨诸如此类的想法了。
我便先做好自己罢。既不是阿Q,也不是孔乙己,而是而是一只随时准备争食的猫,等待变成老虎,吃掉猪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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