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有著名的“人生三恨”,其中之一是海棠无香。常言道爱之深,恨之切,可见张爱玲是爱海棠的,而且还爱得很深。这样招人爱,恐怕也只有海棠了。
张爱玲仅仅是因爱生“恨”,而有人更甚,爱海棠爱得死去活来,这个人就是陆游。
陆游一生至死不忘的,除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初恋唐婉,可能就是蜀地海棠了。
陆游在蜀地生活了八年之久,足迹踏遍巴山蜀水,对蜀地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深情厚谊。陆游尤其喜爱蜀中海棠,1172年二月赴南郑任职,途经果州(即今南充),应朋友之邀游樊亭。樊亭海棠花团锦簇,花姿似锦,陆游心旷神怡,惊叹不已,遂写下《留樊亭三日王觉民检祥日携酒来饮海棠下比去》,对海棠大加赞赏。南充的樊亭,成都的蜀王故宫、碧鸡坊等地艳美的海棠花扎扎实实征服了诗人,陆游一气儿写了四十多首诗,述说心中那无限爱慕之情。“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抵死狂”!陆游爱海棠爱得多么疯狂?到了晚年,僵卧孤村,84岁了,依然心心念念惦记着蜀中海棠花,写下了著名的《海棠歌》,极尽渲染、烘托、夸张之能事,道尽思念蜀地、喜爱海棠的情怀。这是诗人留给海棠的最后的悄悄话!放翁一声叹息,让扬州芍药至今仍然为之郁闷伤神,难解心中那千千结。
蜀地多海棠,然蜀地并非处处有海棠,海棠似乎只住在“樊亭”和“碧鸡坊”。像我居住的乡村,就难见海棠踪迹。海棠无论怎么多情,也无论怎么妖冶,也只能供人观赏,农村没有闲地让它疯长;农民无论怎样有情有爱,也没闲功夫徒生惆怅,也不想把它“嫁接”在海棠枝上。农民既要花,更要果,房前屋后就只有桃李在春风中招摇过市了,以至于我傻傻地长,过了而立,也没见过文人骚客笔下的海棠长什么模样。
初识海棠,是在棠湖公园。
棠湖公园的湖边路旁,遍是海棠,丛丛簇簇,挨挨挤挤,烘托出亭台轩榭、曲径回廊的意境。而湖边有一处最为醉心,路两旁的海棠,自然地把枝干往路的上空斜靠,一枝一枝任性生长,一株一株连成一片,越过人头,在空中交错,握手,拥抱,形成了海棠的时空隧道,抑或花的走廊。紧致饱胀的花骨朵,像点点胭脂,又像一颗颗心形巧克力,涨红了又香又甜的青春气息。海棠花朵缀满了枝头,有的才刚爆裂,像个喇叭,仿佛在呼唤炽烈的眼睛;更多的已经怒放,五个花瓣放肆地展开,婉转优美,渴望迎接春天的热吻;花蕊丝丝缕缕,嫩生生的,一点也不含蓄内敛,任由蜜蜂占尽无限风光。海棠花盛开的时节,整个棠湖公园的风也仿佛是从红色的染缸里捞出来似的。
流连海棠树下,我明白了,那个怀春的少女,为什么清晨醒来,还没来得及盥洗更衣,还没略施脂粉淡描娥眉,就急切切地问:海棠怎么样了?海棠怎么样了?昨夜风那么大,雨那么急,海棠还好吗?我感觉到那个花痴粉丝,定是把沈园的一往情深嫁接到了海棠花上,才愿意用朱笔写青词,乞求玉帝降旨,让春光不老,永驻人间,护佑这明艳殷红的海棠花。我觉得苏东坡虽然喜爱海棠,但不怎么怜香惜玉,自己熬夜,也不让海棠睡觉,他深更半夜高举红烛,驱走黑暗,不是为了海棠,而是为了要海棠陪他排解心中孤独,稀释心中寂寞。苏东坡也真苦了海棠!
海棠就是海棠,花开花落,自然而然。海棠哪里知道,站在花下的人,一个一个看得百媚千回,疯疯癫癫。有人喜欢含苞待放,韶华只为少年留;有人喜欢明艳照人,若处子含情脉脉;有人既要花美怡情,又要花香四溢,比如张爱玲式的爱。他们爱海棠爱得跌宕起伏,脑电折返。海棠不解张爱玲之“恨”,也从来没打算按照人们的心境改变自己的行程,依然把香化为点点猩猩血,氤氲在枝头,一朵朵,一簇簇,染红每一个花期,让雨不再落泪,让风不再流浪,让心不再荒芜,让爱迷途知返,爱死了,爱断了气,就葬在海棠树下。
海棠无香,一样能让人黯然销魂。
那天在棠湖公园,我认识了海棠,算是开了眼界,活生生被海棠征服了,围着棠湖绕了好几圈。临出公园,我特意来到那海棠的长廊,彳亍,逡巡,徘徊,流连,不忍离去。我与海棠约定,每年海棠花盛开的时节,我一定要来棠湖公园,相约海棠花下,为了把自己站成一抹海棠红。
自那以后,每年海棠花开,我都要如约而至,为了海棠的明艳照人,为了初见惊鸿,为了我与海棠的约定。
流年似水,这个比喻并不全对。水流走了,还能回头,只是改变了形态,液体变成了气体,气体随风飘忽,寻找着当初出发的原点,寻找着最佳的落点,寻找着曾经爱过的土地;时光老去,却没了回路。初见海棠,我还是生龙活虎的青年。细数花开花落的年轮,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一圈一圈早已锁定在眉间,牵牵绊绊推送着走在通往古稀的路上,
一年一年,海棠依旧,花开依旧。海棠该睡时睡,该肥时肥,该瘦时瘦,快乐在自己的心境里,而我守着约定,则守老了时光,把自己守成了一个垂垂老者。有时候想,在自然万物中,人是不如一年生草本植物的,人永远没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更不要说那招人“恨”招人爱的海棠了。
今年我爽约了。
今年这个春天很无奈,棠湖公园大门紧闭,我也被春天关在了门外。
寒风像一把不曾卷刃的刀,迎面劈来,有人被无情地劈倒在地,带着对人世的万般无奈匆匆谢幕,潦草地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为了躲避那把不曾卷刃的刀,大年初一,我戴上了口罩,小心翼翼地呼吸,与每一个人保持着距离,地铁不敢坐了,商场不敢逛了,公园不敢去了,诚惶诚恐地在寒风中腾挪躲闪,不被劈倒在地,等待春天开门。
我在门外翘望,春天似乎接种了新冠肺炎疫苗,依然温婉翩翩地,越过琼州海峡,越过五岭山脉,越过大娄山脉,来到了她曾经撒娇的青草地,来到了她时常缠绵的柳梢头,来到了她经常做梦的伊甸园。我家阳台那株报春花——腊月二十八,公园种花人送我的报春花,我双手捧回家的报春花,已悄悄地开了,一朵一朵,娇美艳丽,仿佛在告诉我:春天已经来了。窗外,那两株红叶李也醒来了,转眼间,细碎粉白的花,就密密麻麻缀满了紫红色的枝叶,微风轻拂,簌簌飘落,轻轻飏飏,树上树下,粉白一片,相映成趣,演绎着低调的浪漫。
柳枝绿了,桃花红了,梨花白了……
春天确乎来了。
棠湖公园的海棠花已经开了?
海棠花肯定开了!与往年一样的洁净柔美,一样的明艳照人,一样的等着月上柳梢头。
可是,棠湖公园大门紧闭,猩猩血下没有了张爱玲的“恨”,没有了李清照的“怜”,没有了陆游的“痴”,没有了苏东坡的“调皮”,没有了摩肩接踵的游人,没有了一双双艳羡的眼睛,我又不能如约而至,海棠花该是怎样的孤寂哀伤?
我想起了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说:“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川端康成邂逅了海棠花,“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川端康成也醒了,他邂逅了海棠,亲近了海棠,静美的时空,心灵的契合,灵魂的感应,川端康成大脑放电了,感觉世间万物,唯有海棠最美!
“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 ‘要活下去! ’”
花的美,哪怕是有点哀伤的美,也能给人生活的勇气。
我读着《花未眠》,等到了春天开门,等到了棠湖公园开门。我迈进了春天的门槛,这时的棠湖公园,只有“绿肥”,没了“红瘦”。
我望着海棠树油绿肥厚的枝叶,默默祈祷:岁岁年年,海棠无恙,我们都能如约而至!
2020。4.25
蒲光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数字报刊平台)、《华西都市报》、《西南商报》、《企业家日报》、《西南作家》、《中国乡土文学》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凌霄木棉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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