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钻风
猴王出世
阴雨连绵了月余却还不放晴，这山上从来没有什么好天气。
我走在南山的几道道弯里，一边四下留意有无路人的行迹，一边默念大王在洞中的交待。
“那唐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他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
十世修行的好人？
金蝉子不服如来管教被贬为凡人，他想做个好人吗？
可谁又生来是个坏人呢？我等心中手中皆没有屠刀，又要如何放下呢？
我一介小妖在山间游荡了几千年，从来不懂妖哪里不好，吃人的只是那魔头，这山上我们这样的小妖有五千余，岂能个个分得一块唐僧肉？
魔头这话只能骗过那等灵智未开的小妖。
“那唐僧的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五百年前啊，发生了太多事。
从仙界堕入魔道的青狮魔王吞了十万天兵，因为蟠桃会没有邀请他出席。
掌管天河十万天兵的天蓬元帅被贬投生为猪，因为他调戏广寒仙子。
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的卷帘大将被发配流沙河，因为他打碎了一个什么盏。
仙界也并不安宁，各位上仙忙着对付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对自家后院失火之事全然不察，待他们反应过来后，石猴已经被压在五行山下。
此时佛祖又念及金蝉子往日的好处，便想出西天取经这一戏码，各路诸佛自然全无二话。
再说那天界宠物下界为魔，各位仙家铲屎官并不好亲自下界收服，况且其中还有佛祖的亲戚，难道要那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来和一个乌黑的鸟人争长短？
成败事小，颜面事大啊！
救苦救难的菩萨见那顽猴被压在山下不得动弹，早已于心不忍，于是她借机进言让猴子护送和尚西天取经，将他收皈佛门。
佛祖十分同意，他便又想让猴子护送仙家宠物回家，卖一个人情给天庭那帮老东西，让他们在自己面前更加抬不起头。
于是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让所有妖精都知道了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
却又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好些女装妖精知道了唐僧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男子。
于是唐僧男女通吃，十分抢手。
于是猴子稀里糊涂出了家，不过他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留恋的。
真是善哉，善哉！
这个孙悟空啊，说起来，我们还算是旧相识。
那时候，我还在方寸山后独自修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猴子来到山上，天天打柴，年年吃桃，没过多久我就留意起它，时常暗中观察。
它是须菩提祖师的弟子，花果山补天石的下脚料，水帘洞的猴王，迢迢渡过洋洋，来求长生的道术和绝世的武功。
我也曾受祖师点化，能通晓愚鲁顽人的心意，因此，这泼猴在想什么我全能知道。
那时候，他还是一只真正的佛系猴子。
后来祖师叫他下山时，他是真的很难过，我知道。
方寸山并不是他久留之地，他日后定会闯下滔天的祸事。我不知道祖师为何不去约束他，只是偶尔也会想到：那泼猴要如何跳出深渊呢？
我也离开了方寸山。当我腾云越过重洋，在花果山一棵千年老树上安了家的时候，生死簿上已经再没有我的名姓。
我一度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一直看着猴子做他的美猴王。
可是那颗石头生就的猴心既不安分，又无所畏惧。
那样便不可能真正快活。
我时常会想到，本性桀骜能耐通天的他这样四处结仇，会有什么样的报应呢？
可是我却只能每天在树上等着从天上传来的消息。
等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花还没有开，便败落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山火中，猿鹿奔走哀鸣，云雀落在我手上，再不像往日欢快地啁啾。
斩妖台上的不死之身，八卦炉里的火眼金睛，这懵懂顽猴真是诸神的灾难。
当齐天的威名刺穿云霄与黄泉，渐渐绝于人耳，却又在诸神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那个被称作大圣的猴子，被一座山压了五百年。
后来，就是他随唐朝和尚去西天取经的桥段。
我知道狮驼岭三位魔王中有佛祖的亲戚，便来到此处，做了巡山的小钻风。
从方寸山到狮驼岭，我见过很多魔王了，那猴子也算。他们各有特点，却无一不认为天地间唯我独尊。
其实，佛祖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
所以佛与魔的区别呢？
我只是一个小妖，五百年前在方寸山通晓大道，如今也只能走山上这崎岖小路。
此外没有一条路是我的。
不过，那曾不可一世的泼猴也变成我的样子从杳无人烟的山林中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心里还是有些小雀跃的。
他叫我停下来，面上做出要与我闲话家常的样子，心里却充满打探与算计。
这多好笑！
他没有变成苍蝇，却还是被我识破。
他纵有火眼金睛，也再认不出当年的小妖了。
他肆无忌惮地编造谎言，讲自己往日如何认真烧火，得了大王的赏识被改派来巡山。
我不想拆穿，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你。
不过既然你要做戏，我就帮你做好。
先把毛脸雷公嘴弄平整些。
他略带尴尬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子，果然再抬起头时就不那么尖了。
我本想让他用我的样子混进洞去，可他偏偏又扯出总钻风的名头，还要管我们一众小钻风要见面钱。
真是妖风日下啊！
也好，就让他和同行打个照面，以免进入洞中发生误会。
可他见到同行们就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借查验身份之名打探三位魔王的消息。那小妖们头脑简单，把知道的全都说了。
我看着那个坐在大石头上，弄獐弄智信口胡诌的小妖，想起他初到方寸山时，对祖师说自己被人打骂都没有脾气，如今他竟学会了满嘴扯谎，想来便是受那妖僧的影响。
若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猴子哪会戴上金刚圈？
不过算了，他还不是身不由己。
小妖们的回答此起彼伏，我在想自己该怎样借机溜走时，妖猴让我解释为何三位魔王会聚到一起。
自然是为了对付你，然后好吃你家那便宜师父呆和尚咯！
愤怒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就像是心里原本有一座山，突然有一个雷想要劈开这座山，山竭力坚持，雷不依不饶，终于，山不省人事地喷出火来。
我从未准备面对你的愤怒，哪怕你曾让诸神谈之色变。
西天之路是你的正果吗？
可是你既然要保全这正果，就必须要扬起屠刀。
可是还要立地成佛，普度众生，怜悯世人。
可是却没有谁会带你脱离宿命，重作你自己。
我想我看不到了。
我想你也不会看到的。
棒子抡过头顶那一刻，他仿佛还是不可一世的美猴王。
我却仍旧不相信，他竟会为了一个和尚，与我不相往来。
今后，他与我真的就像黎明与黄昏，再无相会的可能。
自从魂魄离开了躯壳，我飘过落日余晖弥漫的山林，终日里四下游荡，却无处可去。
我再也跳不进轮回，就像那猴子永远也跳不出轮回。
这一切都在一次掐指一算中，却耗尽了我的生平与快乐。
我不过是方寸山后一只偷生的小妖，你也不过是重洋之外一块补天的顽石。
可是偏偏又要我见识所有的你。
方寸山后大快朵颐的你，三星洞里夜半问道的你，东海龙宫刁蛮无礼的你，幽冥地界不可一世的你，水帘洞中威风八面的你，八卦炉里瑟瑟发抖的你，五行山下无计可施的你，狮驼岭上坑蒙拐骗的你，我都见过。
你真的会成佛吗？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个孤心苦诣的人。
我记得在狮驼岭作小钻风巡山的那天。
那是狮驼岭最好的天气，我穿上最得意体面的衣服，扛着旗，悬着铃，敲着梆。
在南山崎岖的山路上，我看到那个人出现，便知道自己尘缘将尽，心中却豁然开朗。
他说，他是总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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