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摸鱼儿 金•元好问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引子
指峰托孤
湘地武陵山区,澧水的中上游,有个人间仙境所在,名曰慈利,当地人称“张家界”。其境内指峰林立,水澈山青,是诸多清淡雅客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眼下正是三月暮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座绝高的指峰下的青潭里停着叶轻舟,舟头坐一蓑衣老人在垂钓。奇怪的是,他手里的钓竿无线无钩,只是那么握着,一个时辰尽了也纹丝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又过了半晌,不远处的苇丛里传来窸窣细响,一独臂男子拨开苇叶钻了出来。他身上衣衫支离破碎,断臂上的伤口尚未愈合,正汩汩淌着暗红的血浆,浑身染得斑驳不堪。
那男子走到河边,纵身跃起,足尖在河面上连点,身形便像鸢子似的,几个起伏,轻轻地落在了舟上。
老人听到响动,缓缓转过身来,形容干瘦,两眼早没有了眼球,只剩下两个黑魆魆的洞,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独臂男子缓缓解开怀中缚束,抱出一个约莫两岁的孩童,面色苍白,气息羸弱,似有什么先天弊缺。那男子又将背上负的长布囊解下,一并递到老人面前,一语不发。
老人抱起孩儿,启开沙哑的嗓子,问道:“如何?”
那男子摇了摇头,道:“全……”
话未及尽,男子咕咚一下倒在舟上,原先蜡黄的脸色急剧转向墨绿,他努力地张着嘴,喉部窸窣有声,十余条生着绿毛的蜈蚣从他嘴里爬出,又重新咬破皮肤,钻进了脸部。那男子双腿乱蹬,把脸上抓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须臾便不再动弹,咽了气。
老人的脸上浮出一抹悲色,两只黑洞洞的眼眶流出了些黄脓,仿佛愈加深邃。
他小心地将幼童缚在怀里,又把布包背在背上,手里的竹竿一点船面,身形跃起,向一旁的指峰飞去。
快撞到山岩时,老人双手齐出,十指深深地插在了石中,稳住身形,接着双手不停上下交替,数十丈高的孤峰直直地扣将上去,他的身下的山岩上是一排十指留下的小洞,这份功力,委实惊世骇俗。
一盏茶的功夫,老人爬到了山顶,那里有一座茅庐。老人走到离庐二十丈远处,解开身上的衣裳,做成襁褓,将幼童仔细包好,放在地上,自己却后退两步,向着草庐方向五体投地,并不敢说话。
一道不大但是威严十足的声音从草庐里飘过来:“洞庭双蛟,一死一废,算来还是你们二人先前的业报。今日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以后就呆在极乐岛,莫要再踏足中原了罢。”
那老人一听这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后脖颈的汗涔涔而下,他连连叩头,口里不住哀求,可是草庐里再无一丝声息。
最后,老人地直起身板,空洞洞的眼眶里满是绝望。他伸出右手,向胸膛狠狠刺下,又掏出来,手里已多了一颗心脏,血溅得满地,老人即刻气绝,但他手里的那颗鲜红的心脏仍兀自跳动。
过了一会,草庐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走出一位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他看也不看直跪而死的老人,径直走过去抱起襁褓,查看了一番,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唉……这般的根骨……善妒的老天爷啊……”
一阵山风拂来,把他的低语吹散,听得很不真切。
一、 老丐土鸡
二十年后,杭州城。
依旧是暮春天气,阳光暖陶陶地照下来,把杭州城内的一切都映上了一层熙熙攘攘的生机。
东市有一处很是简陋的炙肉摊子,三五青砖一垒,再架一张铁丝网,那些冒油的香肉便在上头滋滋滋地烤着,兼佐摊主自家酿的青梅煮酒,酒淳肉香,前来光顾的食客倒也不少。
因是路边摊,价钱不会太贵,可即使这样也有吃不起的。离摊子不远处的墙脚蹲着一排衣衫褴褛的乞丐,有老亦有少,他们脱了身上捂了一冬的棉衣,细细地搜检里面的虱子,一面用鼻子捕捉不远飘来的浓香,一面咕咚咕咚地咽着口水,眼瞅着烤架上一块块汪着油光的香肉被塞进同样油汪汪的一张张嘴里,将搜捕到的虱子一只只塞进嘴里,磕得毕毕剥剥响。
一位食客正吃得起劲,不经意间眼角余光偶尔瞥到身旁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头上用褪了色的红绳扎出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嘴里正含着一根黑乎乎的手指,眼巴巴地看着他面前的肉,小喉咙一缩一缩,努力地咽着馋涎。
可能是觉得小女孩的样子太过可怜,那食客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向她掷去,落在地上,沾染了不少沙土。小女孩连忙跑过去,捡起地上的肉,细心地吹掸去灰尘,又咽了口口水,正要往嘴里送,突然一只手伸将过来,抢了肉去,扔向不远的乞丐群中,又立刻引起一番哄抢。
小女孩看着被抢去的肉落入一个中年乞丐的嘴里,委屈得眼圈红了,慢慢地泛起一层水雾,她有些害怕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旋即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仰头瞪着他。
那是个比她稍长一点的小男孩,同样也是衣衫褴褛,虎头虎脑的,正用一种无奈而宠溺的眼光看着她。
小女孩看他这样,气呼呼地用脚踢了他一下,那小男孩灵敏地用手格挡,一招一式之间倒颇有些章法。挡下一招后,小男孩揉了揉小女孩的头,说道:“莫要吃啦,腌臜了的,你看我弄到了啥……”
说着把背上背着的一个布包举到小女孩眼前,晃了一晃。那小女孩眼睛一亮,踮起脚,小心地伸手碰了碰布包。似乎知道了里头有什么东西,连忙拉起小男孩,笑呵呵地往市外跑。小男孩也是一脸笑意,任由她拉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潮里。
城外,一座破败的古庙内,四壁积着厚厚的苔藓,潮湿而阴暗。石菩萨上的积尘未除,屋梁上犹结着蛛网,锈迹斑斑的青灯旁残旧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石像后铺着大堆茅草,上头躺了一个老人,双目紧闭,瘦如枯柴,身上布条一般的衣裳根本遮掩不住前胸支棱出来的肋骨。他的右腿可怖地肿胀着,有寻常人的两倍大,上头还密密麻麻地生满恶疮,不时地渗出些黄绿色腥臭的脓水。
庙外一阵嬉笑传来,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干瘦的脸上绽出一股笑意,他费劲地支起身子,等着那笑声走近。
须臾,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走了进来,给僻冷的古庙带来了一丝温暖。那小女孩看着老人坐了起来,连忙跑过去照理,小男孩举起布包,献宝似的在老人面前晃了一晃,问:“爷爷,你猜我今天搞到了啥?”
那老人微微一笑,打量了布包一番,笑道:“好你个小虫子,这次收获不小啊,这只土鸡怎么着也得有个四五斤呐,真够肥的!”
小虫子一愣,一脸没趣地解开布包,露出一只黄毛红冠的肥大母鸡,讷讷地嘟囔道:“真是的,爷爷老大没趣了……”
本来那个老人是满带笑意的,突然面色一变,冲他喝道:“说!是从何处盗来的?”
小虫子被吓了一跳,低头不敢看老人,涨红了小脸,吭哧吭哧答道:“是……是镇西刘屠户家里的……上次他……他说我和丫丫偷他家的下水,我气不过,就……”
“就做出这等偷盗的下作事?”
小虫子被他的语气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人自知语气过重,缓了下来,柔声道:“莫哭啦,爷爷问你,你们有没有偷他家那下水?”
小虫子抹着眼泪抽泣道:“没……没有。”一旁的丫丫也附和道:“真的,真的没有,爷爷,我们没有去偷下水……是那刘屠户自己赌输了银子,找我们撒气罢咧……”
老人温和一笑,揽过俩小孩,道:“那你们也不该去偷他的鸡啊,不管你们什么原因,偷总归是偷了,对也不对?”
小虫子抬起头,脸上的灰被泪水冲开,再加上他的一番抹拭,早就成了个小花脸,他抽抽搭搭地说:“我……我就是受不得他冤枉我们,无缘无故……他……”
老人闻言身体一僵,苦笑着涩声道:“傻小子,都说是冤枉了,又怎会有缘故……”
俩小人儿看着老人,不明所以。老人放开小虫子,和声道:“这次就算啦,可你记住,没有下一次。”
小虫子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老人又道:“锅在老地方,拔毛时记得莫要随手丢河里,小心你们前脚刚走,我这把老骨头就被拆喽。”
丫丫应了一声,接过小虫子手里的布包,去料理母鸡。小虫子仍旧坐在老人身边,拉着他一只臂膀,求道:“好爷爷,前些日子您教的那些招式我已记熟啦,再教我下一路罢。”
那老人看着小虫子,失笑道:“好好好,你先演打一遍我看看,才教你下一路。”小虫子闻言退后了几步,拉开架子,在老人面前将一套掌法一招一式地演打起来。招式不多,整体连下来却如行云流水一般虎虎生风,且一招一式之间透着一股子古朴沉厚的味道。
若有识货人见着,一定会大大惊诧:眼前这十四五岁的少年手上打得竟是丐帮的不传之秘“三花六阳掌”,这掌法使将出来威力无匹,且其意蕴变化极多,千百年来只有丐帮历届帮主在有一定资历后方可学习,怎么这样点大的小孩也会?
那老人眯着眼看着小虫子把掌法一招一招地打将出来,脸上露出笑意,刚想出言指点,突然外头飘来一阵诱人的肉香,原来这一会子时间丫丫已经将母鸡做好,端了过来。
砂锅煨就的土鸡,咕嘟着微白的乳汤,又兼放了些野蒜和芫荽,虽有些欠了火候,却仍沁着些喷香的水汽。一老两小围坐一团,有说有笑地吃将起来。
老人啃着鸡脖子,笑道:“唉,这有肉没酒,总觉着差了点事。”
小虫子闻言,囫囵咽下嘴里尚未嚼烂的鸡肉,抹抹嘴,站了起来,道:“爷爷,我去给你买。”
老人从腰间摸出三块油腻腻的铜板,交给小虫子,叮嘱道:“莫要在外耽搁,速去速回,这鸡凉了就不好吃喽。”
小虫子答应一声,拉起丫丫就往外跑。出了庙门,丫丫问道:“虫子哥,咱们去哪里买酒啊。”小虫子揉揉她的头,神神秘秘地一笑:“楼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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