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者

祭奠者

“人这一生，总要有一次是为了自己活吧，我没念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摸了摸脸上几道刀疤懒洋洋地笑着。

但却异常认真地对我说。

“但，我总归要为自己活一次，是吧，阿乐？”

我坐在他对面，无话可说。

我和梅三是高中同学，每天勾肩搭背去打架喝酒抽烟看漂亮女孩子，整天不学无术，互相自黑互相玩闹。年少血气方刚，梅三又是及其要强的人物，少不了一天打几次架，脸上的刀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其中一道是他为了我。

那个时候我正和一个高个子长发女生在谈恋爱，我整天躲在她教室外面看她，给她送好吃的送玫瑰花送电影票，还要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陪着她，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在她身上，那时真的是一心一意去喜欢一个人，而梅三每次都恨铁不成钢，怪我太儿女情长。

那个时候我个子都没梅三高，不到一米六五，长得瘦巴巴的，梅三却是数一数二的大帅哥，经常打架逃课，班主任下了好几次通牒，梅三根本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有一天晚上我在网吧打游戏打得正酣的时候却听说他出了事在医院，立马扔下游戏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梅三脸色苍白，插着氧气罩，我顿时就傻住了，火气蹭蹭蹭地上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总是沉默。

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生外面还有个混混富二代男朋友，梅三为我气不过，自己去找那个女生和她混混男友理论，她男友脾气暴躁不分原由就打了梅三，梅三也不吃素，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都被送进了医院。

我当时知道真相之后很茫然痛苦，对爱情的失望，愤怒，还有欺骗背叛，心里被失落还有恨意塞得满满当当的，那个时候也只有梅三为我出头，为了我挨了一刀。后来等他出院后我拉着他去了一家餐厅好好吃了一顿，梅三当时哈哈笑着拿牙签剔牙，不正经地说以后要是再挨一刀你再请我吃饭。我白了梅三一眼，心里却很是愧疚他脸上留了疤。那段时间失恋的影响还是很大。我经常和梅三一起坐在学校的路边，跟前摆了几个空酒瓶子，醉意醺醺地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这样，一个婊子，亏我很认真地喜欢她啊。都他妈是为了钱！都他妈是婊子！

梅三不说话，慢慢抽了口烟，我们俩就很沉默地看着夜空，那个时候，意识有点清醒，我突然感觉到伤感，看着梅三，他异常认真地慢慢地说，有了钱，什么弄不到？等你以后有了钱，身边要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还看得上那个婊子？

我慢慢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梅三，我有了钱肯定不会忘了你，你有了钱不用记着我。梅三哈哈大笑，臭小子，好好挣钱吧。

那个时候，很快高考，我和梅三都是差等生，我还好，我平常喜欢写点东西，也向报社投过稿，学校里也有点名气，梅三不行，他根本不喜欢读书，但是他很聪明，很有经商头脑，曾经高一就靠倒卖一批电子产品赚了一大笔钱，那段时间我和梅三每天下馆子，晚上吃烧烤喝啤酒，啤酒泡沫倒满直往外溢，那个时候梅三和我都见证了钱的魅力。

我们两个人吃到撑打着嗝回寝室睡觉。以致于我在高三时个子蹭蹭蹭往上窜，长到了一米八，梅三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也长高了一点，不过还是没我高。后来高考的时候我们都没考上大学，梅三直接南下，而我被家里父母逼着复读。

梅三家里没人，只有妈妈，我常到他家玩，他妈妈从来不说话，一直都在发呆，家里家务活都是梅三做的。

后来我才知道梅三妈妈得了病，治不了，只能在家里消磨剩下的时间，梅三的爸早就和他妈妈离了婚远走他乡娶了其他女人。

梅三在家常常一个人蹲在墙头抽烟，我就陪着他抽，一根一根抽，那个时候梅三的生命大抵是灰色的，而我，也整日庸庸碌碌，无事可做，整个高中时光我都和梅三一起，把人生的失望，丧气，痛苦，颓废，浅尝了一遍，直到梅三南下去深圳，而我留下来在家乡复读，我们的人生轨迹开始分开。

梅三走的那天，只提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嘴里吐着烟圈，整张脸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热血，还有年轻人对于即将踏入未知社会的局促和青涩。

当时看着他侧脸稚气未脱的茸毛，突然感觉什么东西从我生命里要剥离一样，我问他他妈妈怎么办，他说已经托了乡下的舅舅照顾，他停了一下，对着我的眼睛看着我慢慢说。

兄弟，我要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从深圳赶回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他哽咽了一下，低低的说，我们要有钱，我们要出人头地。

我当时和他抱在一起，想哭，忍着，最后忍不住了，终于哭起来，两个一米七八的男生抱在一起哭这个场景很可笑吧，但是那个时候在我们彼此的岁月里都是对方的唯一和依靠，相互走过了很多风风雨雨，跌跌撞撞。

那天分别的时候我们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还夹杂着说不出来的胆怯害怕，但更多的是离别的伤感。但即使是离别的伤感，梅三还是坐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而我也只能头也不回地复习备战高考。

复读的日子很苦，更何况我这种底子差的人，那段时间脑海里只是不断萦绕梅三走的时候说的话，我们要有钱，我们要出人头地。凭着这股梅三给我的信念，我每天三四点才睡觉，复习很晚，一天根本不说话，只是铆着劲儿苦读去熬，实在不行了就睡一会儿，又起来去挑灯夜战。后来我看到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话，大意是：我们要熬，熬到恍若隔世，熬到脱胎换骨，熬到另一个自己醒来。

我当时就是这样，我老妈都惊奇我转了性子，每天都给我熬鱼汤吃营养餐，但是没用，到真的高考那天，我一米八的个子瘦的只有一百二十几斤。但每次测验我从倒数慢慢到了三十几，慢慢十几，最后排在了前五，我们班主任对我老妈说没想到我进步这么快，实实在在是块儿读书的好料子，要是前几年也这样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我老妈只能白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是啊是啊。

其实后来快高考的时候那个长发女生来找我了，当时我算是长开了，样貌也不差，但我再无心这种事情，整天苦读。

那个女生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寝室看书，室友叫我下去，我就下去了。

那个女生依旧很美，染了金黄的头发，衬的她皮肤很白，身材也越来越好。我看着她，自己点了根烟，漫不经心地问。

你谁？

我只记得当时她泫然欲泣，娇声说。

阿乐，你真的忘了我么？

说完便要倒在我怀里，我趁机摸了她一把，我当时的想法是，婊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之后的下午那个女生约我晚上出来逛街。我一直在寝室没出去，盖着被子假装睡觉，是，婊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但我他妈看不上睡婊子。我一下午，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出去过，晚饭都是让室友捎了回来。后来楼下不停地有人叫我，“阿乐阿乐阿乐。”我就蒙头大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上课。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生一直是这样靠这个骗钱骗人，她的富二代男友另找了新欢，比她更漂亮更年轻。这世界最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更不缺拜金的年轻漂亮女人。

那个女生被劈腿后身无分文，就去骗了几次暗恋她的男生后又找到了我，还幸亏当时我没去，去了也被仙人跳了。以致于后来我都觉得可笑，自己当初竟然能看上这种女人。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踏踏实实地复习了几天，就真的迎来第二次高考。

我依旧记得每逢高考我们这里就会下毛毛雨，凉的很惬意，而我当时眼睛里只有这些考卷，还有不断飞速转动的大脑，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较劲的时候，低头，笔一笔一划地写，每道题都做，后来卷子交上去，出来考场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全身都松了，眼睛里热热的，心里说不清是一种迷茫亦或是解脱。

成绩出来之后让我们班同学还有班主任大吃一惊，我的分数线足可以上一本了。

我当时知道的时候还在快餐店打暑假工，哼哧哼哧地晒着大太阳我妈就给我打电话，我妈的声音抖的，惊愕多于惊喜，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喜悦，庞大的喜悦，很庞大的喜悦，整个身体像空了一样，慢慢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我终于可以和梅三一样，要为了有钱，出人头地奋斗了，虽然直白地说为了有钱，这种说法难免市侩，但我一向喜欢这种真实。

梅三知道后比我还激动，非要我去深圳玩几天放松一下，当时我们有一年没见，我就立马订了机票，第二天就到了深圳。深圳很炎热，现代化十足，我刚从飞机上下来就热得头晕。

那个时候梅三来机场接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比一年前成熟好多，看上去竟清爽不少。而我，还是一副学生的样子。初到深圳感觉很新奇。

还是记得梅三和我一起坐在深圳灯红酒绿的街头，夜风吹动，梅三长长叹了口气，看我的时候慢慢说。

阿乐，好好读书。

我听他的语气里好多无奈。梅三曾经志气满满地来到深圳，到了才发现，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能力，有的，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废物勇气。梅三说那段时间自己就是个废物，什么事情都做的一塌糊涂。

我只记得当时隐隐约约感觉我们以后会分道扬镳，没想到后来是真的，在后来梅三妈妈去世后他时常换手机卡，连过年也不回来。

再后来，我在外地读大学，毕了业做了一名记者，奔跑在前线，而梅三，在深圳，北京，广州，上海辗转，慢慢少了联系。曾经的年少真实存在过，那段时光被我好好保存在心里。

后来我做了记者之后在在前线采访时又意外遇见了梅三。他站在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新闻专题的台上，尽管满面风霜，我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心里的热血噔蹬蹬破了冰封，举着相机的手都有点颤抖。

是的，我的梅三，在我们长大之后，分道扬镳的路上第一次有了交点，以这样残忍的方式。

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们都强压着激动，但都有点悲伤。梅三说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我。我只能握紧他的手，看着他叙述着他的往事。

梅三从我上大学后就继续留在深圳北京这些地方打工做事，刚刚开始做的很好，没几年就赚到了钱，但最后被同伴卷走了大部分的资金，还以合同上的漏洞将了他一军，让他背负了一笔不小的债务，后来他慢慢恢复元气，最后又栽在被人拖欠工资这件事上，他跟着一起被拖欠的人住在桥洞里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去要工资。我听完之后默不作声，想起我们年少对钱的誓言和渴望，心里很难受，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后来我在回去的路上悄悄给他汇了一笔钱，第二天就出发去了一线做任务。

现在，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我没能想到梅三竟然去找了拖欠工资的工头算账，结果工头被殴打致死，梅三也进了监狱。

而我。

我现在坐在他对面。

“人这一生，总要有一次是为了自己活吧，我没念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摸了摸脸上几道刀疤笑着懒洋洋但却异常认真地对我说。

“但，我总归要为自己活一次，是吧，阿乐？”

我坐在他对面，无话可说。

我知道梅三的辛酸，我知道梅三的坚决，我坐在他对面，突然想起年少时他为我打架的那一幕，阳光洒在少年破了相的脸颊上，我突然弯下身子泣不成声。

这一场青春的祭奠，以血的方式结束，你我都是祭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