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已经整整下了三天,可依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对于天气,这个城市的居民,无论是耋耄老人,还是初学孩童,都十分敏感,也尤为敬畏。因为他们曾多次领教过老天爷的怪性子和臭脾气。前几天他们在媒体上了解到这几天将会有连续的强降雪,所以都提前做好了迎接寒冬的准备。
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她坐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一间廉租房的床沿上。房子很小很小,是一个隔间,隔壁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晚上的欢语常常撩拨得他像被无数虫蚁噬咬,那种一个人的单调会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直穿他的灵魂,弄得他体无完肤。
这时候,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很暗,唯独床边那扇极小的窗户能透出几丝光亮。可自从他在这个夏天来到这座城市,蜗居在这间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里成为蚁族的那刻起,他就只开过一次窗。仅仅那一次他就后悔了。因为不远处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河水早已被严重污染,温度上升便会泛起恶臭,那种要命的味道没人能消受得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一副心事重重特别凝重的神情。床那头旁边的一张矮凳上,一摞简历凌乱地堆放在那里,简历上面是一部极为普通的手机。
“哎!”他沉重的叹了口气。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张张憔悴的老人的脸,没有一丝生机。都已经这么几天了,怎么还是没有回音呢?
他研究生快毕业那会儿,女朋友因忍受不了他的寒酸离他而去。毕业后,他一个人辗转来到这座北方小城。他已经面试了十多次,可每一次都被婉言谢绝了。求职的辛酸早已盖过了爱情给他带来的伤痛。让他莫名地想起远在祖国南部的家和亲人。这次他去的是一家传媒公司,虽说是奔着平面广告设计师去的,其实无非是想谋得一份生计,至少先养活自己。因为之前准备得比较充分,所以他想,这回该有戏了。
他离开了窗子,朝床那头的矮凳走去。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把手机放在了一旁。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落在了简历中的照片上,愣愣地出神。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他最喜欢的《水手》。他清了清嗓子,习惯性的按下免提键。在这间房子里,他总是习惯在接到电话后按下免提键,因为那样,满屋子就会都是声音了,那一刻他不会感觉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
“喂,你好!请问您是?”他试探着问。
“是于晓寒先生吗?我是雨果传媒公司的吴经理。”电话那头是一个甜得有些令人发腻的声音。
原来是人事部的部门经理。于晓寒心想:她会告诉我什么呢?
“于晓寒先生,是这样的,我公司人事部门审核了你递交的简历,发现你的条件不错,遗憾的是缺少两年同行业工作经验。不好意思!”
于晓寒知道又没有希望了,心里一阵凉。他这已是第十三次失败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可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努力地说了声“谢谢!”
可他第二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对方就已经挂断了电话。电话嘟嘟了几声,重又安静了下来。“这么大的世界怎么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呢?”他把手机放回到原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简历的照片上。照片上,五官棱角分明。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有一点点帅气,是极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可是,有一个地方不对劲。
其实,照片上的正是自己,他理所当然清楚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的,他两侧的头发都很长,遮住了耳朵。
在他还只有一岁半的时候,他的左耳在奶奶的疏忽下被炉火烫伤了,只剩下可怕的一半。
天渐渐暗了下来。
他拿着手机重又坐到窗前。窗外一派沉寂,世界像是被这场不知消停的大雪吞没掉,而且是乖乖的,连任何反抗都没有。
就在这时,手机来短信息了。
“孩子,实在是没办法就算了,回来吧!我央求你叔在镇上给你谋一份事做。”
他知道短信是妹妹代妈妈发过来的。当他知事起,他就没喊过这个不称职的妈妈。他拨开头发,用微颤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左耳---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吓人。
妈妈的短信让他更为难过。他的鼻子酸酸的,眼眶有些发热。这个二十六岁的大男孩再一次无助的被卷入了记忆的洪涛之中。
三岁时,他就开始懂事了。他喜欢和别的小孩一起玩,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他常想,为什么别人的耳朵都是好好的,而我的却不是的呢?他原以为是在某个晚上不小心用手指指了月亮,而后月亮就下凡来把他的耳朵割掉了。这是他听隔壁阿婆说的。开始时他当真了,可当他再大一点的时候,他知道了真相----他的左耳是被烧伤的。
他去问妈妈,可妈妈每次都是搂着他,像是害怕别人把他抢走似的,搂得那么紧,而后自责得流下泪来。她知道,要不是那次去玉米地锄草,把他交给了奶奶,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他入学了。成绩一直很好,每次都是班上的前三名。可是他的朋友渐渐少了,这让他变得很自卑,很内向。每次当他把试卷给妈妈看时,妈妈总是喜忧参半,笑中含泪。
就这样,他进了高中,而后升了大学。耳朵对他的影响太大,导致他对妈妈渐渐产生了恨意,每次打电话回家,他总是问:“爸爸呢?”
在大学时,看到同寝室的男生身边渐渐地有了女朋友,他别提有多羡慕,长这么大还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呢!可每每当他鼓足勇气,想要向心仪的女生表白时,自卑总是会提前来临将他击垮。
后来他索性就不再奢求爱神的降临了。他想,我连爱神也不光顾了,这个世界可不可以多一点热忱与关怀?可是,答案是否定的,他所面对的是太多太多的冷漠。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渐渐地喜欢上了郑智化的《水手》,汪峰的呐喊,张海迪与命运的抗争,史铁生对生命的感悟。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写些文字,给自己看。
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了考研。就在那时,爱情光顾了他。可最终女孩还是因忍受不了他的寒酸与窘迫而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靠窗的位置,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往事实在不堪回首。这些年来,他没有留过短发,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没有开心地笑过,没有……
外面的雪渐渐小了。这间房子越来越让他觉得压抑。于是,他准备到附近的公园去走走。
他轻轻地带上门,穿过走廊,绕过几间平房,朝公园走去。
途中经过一条陋巷,巷子有点长。他不时地裹了裹外套,不让寒风有可趁之机。巷子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公园就在马路对面。这里没有红绿灯,原先有一座人行天桥,现在改成了地下通道。
此时,公路上依然车来车往。这持续的强降雪对他们的出行似乎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
尽管他的内心不再感到那么憋闷,但这个城市在他面前呈现的名车豪宅富二代还是深深刺激了无依无靠的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潜水般的潜入了这条地下通道。
通道两边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有的在地上铺上一层塑料,而后摆上袜子手套之类;有的在卖着各种各样的小盆景,有仙人球,有芦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有的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是一些周易之类卜卦算命的玩意;有的竟在卖着管制刀具……
应有近有。
这里他再熟悉不过。此刻,那些临时的摊位面前,都多多少少地围着一些人。
正当他朝前走时,从前方传来一个女孩青涩的歌声。而且那里早已围了不少的人。这歌声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朝围观的人群走去。
那是一个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大约一米六的个子,双手抱着一把木吉他,正用心地弹唱着汪峰的《飞得更高》。高亢的嗓音能温暖人们的心灵。
于晓寒被惊住了。他以前常来这个地方,但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孩。他不是被她的歌声惊住了,而是被她的那条空空的裤管惊住了----她竟然只有一条腿!
装吉他的套子就放在她的旁边,那里头已经有了一些零星的钱币。而紧挨着的是一块纸牌,上面歪歪扭扭但是极其认真地写着一行字:一切为了梦想!
他以前见过很多这样的残疾人,他们或是沿街乞讨,或是卧在路旁,让人不忍直视。但那些人给他的冲击很有限,往往在他心生一股怜悯之后不多久,那些人的身影与模样便沉没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地变得模糊……
可这一次,这女子的坚强像一股强烈的电流击中了他最柔软的胸口。
一曲终了,女孩子停了下来,不断地向路旁的行人鞠躬并说着感谢。而后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发现了人群中的他,并朝他莞尔一笑。这笑容那么真切,让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一切为了梦想!”他反复咀嚼着这句看似平凡的话,而后想到了自己的卑微。
于晓寒啊于晓寒,当你哭着自己没有好鞋子穿的时候,人家连脚都没有。不就是耳朵上有那么一点瑕疵吗?相比较而言,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你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又有什么权利去哀伤?
他重又抬起头来,女孩子又开始歌唱了。“苦涩的沙,吹痛年少的脸庞……”
是他最喜欢的《水手》。
“对呀,应该向勇敢的水手那样,这么点暴风雨怎么能阻止我前行的步伐,怎能使我屈服?”他默默地想。而后,把身上的五元钱很认真地放在了装吉他的套子里。
他渐行渐远了,步伐变得从未有过的坚定。远处,女孩动人的歌声依然兀自响着,温暖了整条地下通道。
他走出地下通道,雪已经完完全全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西边的天空竟奇迹般的出现了一抹艳丽的晚霞,那么耀眼,那么的让他觉得开阔。他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其实很可爱,只是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忧伤王国里罢了。
公园里,渐渐地热闹起来了,虽然暮色快要降临,但爱玩的小孩子依然在打着雪仗,堆着雪人。
于晓寒朝着一家公话超市走去,他决定给在南部的母亲打个电话。他有许多话要对母亲讲,他该早些原谅自己的母亲,他不想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到的遗憾同样成为他的遗憾......
“喂,妈妈呢?”
……
他还决定,明天去理掉长发,重新带上简历去求职。他想,明天必定是个晴天。
是的,明天也许真的是个晴天。
2010年12月12日晚于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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