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才女诗人笔触的四月天了,然而忽然下起一场雨,竟退到了立冬时节的气温。所以尽管“细雨点洒在花前”,也绝不能教我往“花前”之后焊接上“月下”。那就不谈“月下”吧,谈下去也只能是“独酌”了,再下去可就是“无相亲”,免得有人断章取义,要猜测我要同谁相亲了。我且来谈谈我的“日下”。
然而我也只得说日下的情景实在不太乐观,实在教我懊恼的,非但是因为天气欠佳而妄下定义。首先在工作上的不顺心,就是主管越来越没有好脸色了,总教我怕是自己犯了罪,何况他已经着手来代他的老婆推销护肤品了。或者这其实是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必定是的,然而他至终不说明我罪犯哪条;其次是房租的无故涨价,使我不每天在屋里待上二十小时便觉得太不划算。不幸我还得不到那样的空闲。即便闲起来,也绝没有恒心能在屋里闷一整天,即便是作一篇深刻的稿费丰润的《茅屋为什么涨价歌》;而况一点肠胃病由来已久了,而终究不见好,连吃饭也成问题,而吃药又难解决问题。于是我疑心是医生总不肯将病人尽早治好。或者不过是他的医术有所欠缺吧,绝不在道德的欠缺,怪我自己“小人之心”了,则只好请“大人大量”。
其他的糟糕的事还很多咧,譬如不在理发店买一瓶发胶,就要担惊理发师在头颅上作业时候的耐性了。譬如无心踏坏了摊贩的一只气球不赔偿二十元巨款则收不了场。将来恐怕还有更多不如意的事情在我身上生产出来吧,并且更糟糕,那简直就真是每况日下了。其实该写作每况愈下,但这一成语本身也是人们将错就错得来的,可见人还是愿意将就。然而我倒似乎太不会做人,所以不肯将就,所以活该懊恼。然而也究竟只是懊恼而已,可见还是将就!
气温低到八度,又起风,又是雨,外面潮湿,又是突然降温,因而格外觉得冷,人都将洗干净的羽绒服请出皮箱或衣柜了。然而还不情愿出门,至少我是。但这样过了三天,竟又不感到很冷了,竟就适意了,习惯了。所以到深夜十一点,我还肯动身去买药。
回来时走到三岔路口,听到有人起了争执,吵得很凶。望过去,围观了约四五个人。这是通例的——至少在我待过的地方有这种通例——凡有一点新闻,就总会有人去看热闹,哪怕已经飘起细雨来。我不免于俗,也走近去。(也许正源于我自己的低俗,才得出以上的不确切的通例吧。请君子们幸勿追究,而致力考察出我待过的所有地方,而致力驳得我体无完肤。我实在没有冒犯诸君故土情操的心思。)研究之后,知道是一位的士司机和一个乘客生了矛盾。
那乘客大概是乡下女人吧,大概四十岁年纪——在此我又要声明了,我的把人分出城里人和乡下人,完全没有歧视的成分,我不过以为这样介绍来,能使读者更易于在脑中得出他的形象。我的文笔太有限了,请君子们一定海涵。——蓬松的头发,围了灰色围巾,暗暗之中射出愤恨的眼光。她是打车从火车站来的,同司机约定全程四十块钱。但到了目的地,司机决意要收五十块钱。理由是她听错了或者是记错了讲定的价,原本就是五十块。再之后来说出的理由,是他为了安全起见,走了远路。再之后来说出的理由,是坐车就得给钱,给钱就得五十块。倘不给,便不教她拿走车上的行李。那女人恐怕仍是顽固的,誓死不依,不依不饶,并且破口大骂了。
我知道收价五十的确有些贵,而她这样过于计较也未免难堪,又骂起来,失了体统。况且雨点早染湿了她的衣服,而司机是坐在车里抽着烟,争执下去对她毫无益处。
不如算了吧,我想,就当做多花钱给司机美白他的脸面。“就算了吧。”于是心有灵犀似的就有人这样劝她,“半夜里出车也辛苦得很,又是雨天呢。”“为什么就算了呢?明摆的讹人的!”她终究是顽固的,两手一摊,这样回问。“没必要的。”还有人懒懒地说。
然而这一句“没必要的”却使我这个局外人也怨恨起来了。倒非是因为要给那女人抱不平。老实说起来,我其时还并不以为她遇到多大的不平呢,单是她自己自找麻烦。我所怨恨者,是因这句话而想到了半小时以前买药时候的情景。在医院,医生依然给了我几盒最近天天在吃的药。我说:“晚饭过后胃痛了一阵,有些难忍得很,恐怕较起初要严重了吧?”他于是又加了两盒另一种药,价格倒便宜一些。并且疲软而松散地说“胃病是要长时间养的,不打紧。”我说:“也许倒可以再检查一下。”而他其实已经很不耐烦了,眼睛竟要眯成两条裂缝,在那山楂片似的嘴唇间也就吐出了“没必要。”我还问:“做个检查……?”他打断我的话:“没必要的!”那“必要”二字可加重了音,而且拖得很长,像极了狐狸的尾巴。
我于是也就自甘堕落成乌鸦,受了骗一样怨愤起来。然而我仍然极恭敬地退出去,赠下最后的笑容。
我就憎恶那笑容,给我以不自在的自嘲。现在我回记起那笑容,仿佛它复活了似的紧贴在我的脸上,使我的皮肤一如脱水一般收缩发热。所幸雨越下得浓了,雨水打到我的脸上来了,冰凉地,然而我仍是自嘲着离开。不过十分钟,就已经坐在了加了租金的租房里的靠窗的桌子边,任意地玩味窗外的雾霾状的灰黄的夜色。而背后的烧水的电热壶嗡嗡地响起来,壶嘴上也就上升了雾霾状的苍白的夜色。我从未有这样细致地体味过夜色的渺茫,平生第一次,于是在周围骤然涌动着孤独,落寞,乏困,讥讽,悲哀。但不多久,我又适意了,习惯了,觉得人生在世,也难免要孤独,难免会悲哀。我任意地玩味夜色的渺茫,得到舒心的欢畅。
而一辆出租车正从渺茫之中奔来,载来一个蓬松头发,围着灰色围巾,顽固而自找麻烦的女人,在暗暗之中射出愤恨的眼光。那眼光仿佛特地地向我击剑似的刺来,于是我的脸渐渐变得灰黄,嘴唇渐渐变得苍白,整个身体融汇在空洞而狭窄的夜色中。我不知道那女人在争执中得胜了没有,但忽而很愿意人性给她一次胜利,但不是将就地给她胜利。
话又说了回来,就是人总是愿意将就。面对权威,压迫,刁难,欺骗,鄙薄等等一切有害自己利益的事,全不肯反抗,至多不过在心里懊恼罢了,再不过,说说气话。我的这样用词,倒实在是完全指责自己了。既然指责自己,便一定有反省醒悟了吧,读者或者揣度出我就要一跃而起,奋起反抗了。若果然如此,抱歉得很,我只能先一步回赠各位我所憎恶的笑容了。这样的笑容紧贴在我的脸上,使我的皮肤一如脱水般又收缩发热了,于是我拆开那一套不知什么名目的护肤品,预备用来洗脸。
气温低到零度,又起风,又是雨,外面潮湿,又是突然降温,必定格外觉得冷的。然而现在我竟适意了,习惯了,以为将来的气温也便是这样的了。而倘不如此样,我又有什么法呢?执意跟天气作对么,那遭罪委实是该得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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